总觉得应该为父亲写点什么,酝酿了几回,终是被繁事缠扰,搁浅了下来。
那一日,接到母亲的一封信,她照例先说些家里一切都好的话,然后再说一些耽心我的话,最后提到了父亲,母亲说,你父亲身体不太好,非常想你,希望你回来看看。
看着母亲的信,我潸然泪下,我发现,我是如此思念父亲。
掐指数算,我客居异地已经四年有余了。这期间,我只是象征性的给家里写了几封不咸不淡的信,偶尔通个电话,父亲却拒绝来听,以为他并不想我,惭愧之意竟卸了大半。仔细想来,我居然有推诿责任的居心,不孝。
我很少提及父亲,他偶尔穿插在我的文章里,也只是蜻蜒点水般的一笔带过。我和父亲之间的情感,不似惊涛骇浪,拍崖拔树,它仿佛涓涓细流,缓缓地默默地浸润着我疲惫的心灵。
在我床头的抽屉里摆放着一张父亲的照片,照片里的父亲镶嵌在橘黄的暮色中孩子般地笑着,疲惫的深沟刨在他的额头上,一丝灰发在风中飘。常常,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便偃卧在床头,把那枚橙色的灯拧到最亮,灯光下,父亲的笑容自记忆深处涌来,溅湿了我的眼睛。
记得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正在读高中,生活颇为清苦单调,父亲每个星期就来来回回地跑,大包小包地提着妈妈烙的馅饼,炒了肉沫的咸菜,旅途再劳顿,一看到我,就会笑得满眼灿烂幸福。他陪我吃饭,陪我买书,跟我谈心,直到太阳欲尽才不舍地离去。那天,我陪父亲在校园里散步,天已近晚,快落山的太阳圆滚滚的在无垠的眠床上颤动着,把几缕云絮烧成琥珀色的流汁,天幕被染满了缤纷的色彩,父亲眯着眼望着天际,突然呵呵的笑起来,“真美呀”,他说,晚风徐徐,扬起他额前那缕发,生活的操劳已迅速将黑发催白,而此刻的父亲更像个孩子。一种浓浓的酸楚涌上鼻腔,我偷偷拿起借来的相机,慈父的笑容在那一刻定格为永恒。
父亲的爱浩瀚厚重,但他决不纵容我。很清楚地记得父亲唯一一次打我,是在一个清明节,家家户户上坟祭祖的日子。父亲是个孝子,他常教我们唱一首儿歌:乌鸦乌鸦叫,乌鸦乌鸦真真孝,乌鸦老了不能飞,对着小鸦啼,小鸦朝朝打食归,打食归来先喂母,母亲从来都喂我。每次我们唱完,他都会语重心长地说:“小乌鸦都知道喂老乌鸦,那你们呢。”祖坟离家很远,四野里空阔苍凉,有参天的孤滕老树,有密密匝匝的矮树丛在交织蔓延。蓬蓬茸茸的荒草潮水般漫过坟头,不顾一切遮掩了唯一的小路。那天天很阴晦,天空愤怒地扭曲着脸,镶着黑边的云狰狞着,杂乱无章的雨点像空白的思绪让人无所适从。我心里发怵,找个借口躲起来,这回父亲是铁青着脸回来的,他不由分说抡起厚茧的巴掌扇过来,我没哭,他却红着眼渗出泪来。当时一度记恨父亲,长大以后,才惭惭明白父亲的苦心。
父亲的性格却极倔强。我离家在外的这些年,他从来不接我的电话,我知道,他是在气我忘了回家的路。我还知道,父亲依然关注我,每次为我的信息都会一字不落地从母亲的嘴里间接流进父亲的耳朵,为我的诉苦,父亲会忧心忡忡再添一层忧虑,我走出烦恼的困扰,安然入梦,他却陷入失眠。为我的喜悦,父亲会迫不及待地拿来与邻里分享,父亲那双已经苍老的手,仍时时刻刻为我撑起一片天。
而我呢,这些年来,我做过什么呢?我没有做过什么去扫除父母脸上的忧郁,我没有一次伫立在父母的床前,聆听他们安详的鼻息,我有了烦恼,便抛给他们,我忘了他们的肩膀已经承受不了过分的重量,年复一年,我忽略了他们遍散发际的银丝,深深镂刻的皱纹。
父母之伟大,不仅在于生下血肉的儿女,还在于他们并不指望儿女的回报。当我从摇摇摆摆去上学,到展开我二十几年的懵懂岁月,父母一直用他们有力的臂膀为我遮风挡雨。我怎能不感激上苍赐与的这份亲子缘呢。
诗经《蓼莪》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读这首诗,我泪水长流,朦胧泪眼中,我看见父亲向我走来,他慈爱地笑着,一缕灰发在风中飘呀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