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是庄稼人的五月,庄稼人的五月牵着我的脚步,因为我是生活在城市里的庄稼人。庄稼人的五月是独具韵味的;太阳是汉子,阳刚热烈,雄性勃勃;月亮是少妇,阴柔妩媚,性感动人;土地是襁褓,小心翼翼迎接着即将分娩的成熟;村庄是产房,弥漫着诞生前的喜悦、紧张和焦躁。
沐着阵阵麦香,沿着麦垄走在曾沉浸着我的汗水和希望的土地上,站立的麦子和跑动的孩子都好奇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霎时怀疑自己是身在异乡为异客,二叔和几个老乡亲的热情招呼才使我在田地上找到了一点主人的感觉。田埂是最舒适的坐物,我和二叔他们一样在手掌里搓着麦穗,仔细咀嚼着今年的收成,从二叔他们香甜的回味中我看到了今年的希望。
五月是太阳和月亮繁衍出来的五月,是麦子催生的五月。最沉不住气的不是月亮,月亮像村里那些年轻的女人,进入了五月,心思在外边逛荡,涂脂抹粉,蝴蝶一样往县城的厂子里飞,喜欢的是工资,不知道麦子的重要。沉不住气的也不是太阳,太阳就像村里的那些小伙子,那几亩地根本拴不住他们的心,整天想的就是田地以外的活钱儿。娴雅的月亮这些天总是后半夜爬上天幕与太阳偷情,让精力旺盛的太阳累得直睡懒觉。于是,浅浅的月亮在村庄的上空望着呼呼大睡的太阳,眉眼间溢出满足的笑。
当然,沉不住气的也不是地里的麦子,秋种夏收,它们习惯了任人宰割的命运。最沉不住气的是上了年纪的庄稼人。
父亲在外村的二姐家常住,我这次回村不仅是为即将离世的八爷送别,同时也为了寻找远离多年了的乡村五月。晚上串门儿,村里的年轻人不是看电视,就是打麻将,贮存在记忆中的五月那种紧张气氛已荡然无存。那时,一进了五月边儿,村里都屏气息声地为麦收做准备,早吃早睡,悄悄来悄悄去,如战争前的暂时宁静。在黑幽幽的街口,有几点烟火闪动,近看,仍是二叔和上午在麦田里见到的几个老人,他们还在议论今年的麦子。听着经久不息的电视和麻将声响,二叔就来了气:都五月了,这些年轻人还没一点紧张劲儿,这哪儿像过五月?
堂弟天明的西屋开着门,进屋见天明的头贴在媳妇圆圆的肚子上听什么,见是我,天明不好意思地说:快生了,赶上个五月:。言罢,天明又想起了什么,说,哥,你还得在城里给我找个好活儿,在家种地不行。我说五月这么忙,以后再说吧!,天明怕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忙说,现在割麦子都是联合收割机,没啥忙的。
晚上合眼没多长时间就被二叔给惊醒了。一条不太有力的直线从二叔两腿间居高临下落在尿罐。撒完尿,二叔穿好了衣裳,惊醒了的二婶就吵,割麦子还早呢,你天天起这么早干啥?二叔把二婶的唠叨扔进了尿罐,提上鞋出了屋门。此时我已睡意全无,抬头见院里月光如水。
二叔从东屋墙上摘下镰刀舀一瓢水,蹲在石榴树下的青条石旁,轻轻蘸水,两手摁着镰刀哧哧嚓嚓磨起来。磨完,冲水,大拇指在锋刃上轻轻刮刮,又一把一把挂在了墙上,像战士擦拭枪炮一样庄重神圣。在儿子窗前使劲干咳了几声,确信达到了招呼的目的,这才拉开家门。我想,当年八爷是不是也用这种方式教育二叔的。
一系列声音终于惊动了邻家的狗,朦胧中狗本能地叫了几声,又惊动了鸡,鸡扑楞着翅膀咕咕咯咯飞下了树。于是,从二叔的尿声开始,村子渐渐醒来。在西屋天明的窗口听他媳妇不满地嘟囔,你爹是不是过五月落下啥毛病了,麦子还没熟透就天天磨镰,有收割机谁还用那玩艺儿。
不太明亮的街道上有几个人影晃动,我也悄悄跟着几个老人,背着浅浅的月亮,陆续向躺在村外麦田里的太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