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春天我开始练俯卧撑,举扛铃,准备在即将来临的夏天里,以一副全新的铁骨硬汉的形象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起初,成绩差强人意,每次只能勉强挺二十下俯卧撑,八十斤的扛铃举过头顶,最高纪录止于六次,如此之后我的躯体就和沉重的扛铃一起趴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后来,我把双脚搁在高高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做俯卧撑,一口气也能挺六十下;一百二十斤的扛铃举过头顶,赫然已突破三十大关。我觉得如此锻炼下去,我完全可能像古代那些食量如牛没心没肝的好汉们一样,拎着百八十斤的铁瓮锤青龙刀,跟玩儿似的——只可惜如今不是冷兵器时代了。每次练完,我就把自己脱个光溜溜的,着一只裤衩,对着镜子搔首弄姿,摆出那些健美运动员站台时做的各种动作。我对镜子中的自己越来越满意。我相信到了夏天,当我走在街上时,那健硕的体魂、鼓鼓的胸肌、暴凸的手臂肌肉,一定会让所有的女孩子行注目礼的。
其实我下如此大力气雕琢自己的体型,完全只为了一个女孩——我的眉。那些日子我们的关系如胶似漆如火似荼。上班时间眉常常跑到我的办公室来,趁着四周无人,小鸟依人地偎在我的怀里,把小手伸进来,测量我的胸肌。我乐得她这般占我的便宜,觉得既温馨又刺激。有时候我暗自揣测,如此优秀的眉为什么会看上我。我知道如今的世道,漂亮的女人比硬通货还要坚挺。答案扑朔迷离,各种自相矛盾又莫明其妙的念头在我的头脑中纷纷闪过。最后我终于认定这一定与我强壮的胸肌有关。我不止在一本书上看过,说男人强壮的躯体会让女人有一种安全感。这个念头让我更加努力地锻炼自己的身体。我渴望到了夏天,当我以一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形象出现时,眉对我的迷恋将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夜莺开始鸣叫的时候,我已经和把自己训练得几乎与施瓦辛格一般的强壮了。盛夏的夜晚我们开始频频约会,果然招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眉穿着短袖连衣裙,碎花的、天蓝的、水莲花的,美得勾人心魂。在市中心的广场上,我们互相依偎,竟夜不归。眉扎在的我怀里,柔弱无骨似地,语气痴痴地数着天上繁星。(可惜的是这些年我们这个城市的环保工作不是做得太好,天上的星星们看上去都模模糊糊,贼眉鼠眼的,象品质不纯的矿石。)所有的迹象都表明我们的爱情热烈而又牢固,我们将会被鲜花和祝福簇拥着,走进婚姻的殿堂。
可惜这个热情如火的夏天还没过完,我就感到遍体生寒。一个第三者闯入了我们的生活。这个恶心的家伙是电视台的导演,面色苍白,像披头士一般留着长头发,眼睛和嘴唇完全是神经质的。
“看到你就象经历了一次春夏秋冬。一个女人,如春天般娇艳,夏天般热情,秋天般绚丽,又如冬天般高贵,而声音,犹如鸟儿般婉啭。这怎么可以呢?”
在眉的一个同学的生日派对上,这个电视台的导演对我的眉这么说。天啦!也亏这个王八蛋能想出这些词。天知道他是从哪一本书上偷来的。天知道这一套词他对多少个涉世未深的姑娘说过。我的眉一感动,我就成了倒霉的失恋者。
电视台的导演开着一辆捷达小轿车,公然在我的单位进进出出,与眉成双入对。那一段时间我深恨自己不学无术,不该只顾吭哧吭哧满头大汗地挺俯卧撑举扛铃,而去恶补莎士比亚的悲剧或者徐志摩爱情诗选。我意识到甜言密语花言巧语在恋爱中的可怕威力已为时太晚。刘邦对霸王说:吾宁与你斗智,非角力。胜利总是属于诡计多端的阴谋家。这真是整个中华民族与我个人的双重悲哀。
可是我实在不甘心失败。那一天上班,我在走廊上截住眉,把她拉到僻静处。我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后的机会了。这一刻似乎很短暂,只有千分之一秒,又似乎很漫长,漫长得犹如一个世纪。一生的命运都要浓缩成这一刻了。终于我说话了。我说,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摆在我的面前…… 我的话还没说完,眉就说,可是,虫,我已经不爱你了。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又说,眉,你不是想知道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吗?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广场草坪上,把天上的星星都数遍了。不多不少,加上牛郎织女星,天上的星星恰好是九千九百九十九颗。我说着,眼睛盯着她。可是我失望了,从她的嘴角和眸子里涌起的,是一种奇怪的表情。眉说,虫,你怎么了,没发烧吧。她说着,举起右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在确认我没有发烧后,说,虫,我现在没有兴趣数星星了,一个人不能总在数星星,鱼要和我去美国看尼加拉呱大瀑布,去澳洲看袋鼠,下个月,我们就要去泰国看人妖了。我说,眉,人妖有什么好看的,你一个女孩子家看什么人妖。眉说,我陪鱼一起去看呀。我怒气冲冲地说,看什么人妖,那还不如让你的鱼对着镜子看看自己,长头发花衣裳,阴阳怪气,我看他去泰国是找自己的同类。眉沉默着,嘴巴紧紧地抿着。这是一种可怕的表情,传达一种极坏的消息。我咂咂嘴,很伤感地说,眉,难道我们真的就这样结束了,我们曾经有过很浪漫的时候呀,再说,一日夫妻百日情,你真得就这么忍心就斩断情缘吗。眉叹了口气,很无奈地又很认真地说,虫,难道你非要我把这一切都捅破吗?实话告诉你吗,鱼的父亲是省里的部长,他一句话、一张纸条,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的,和鱼在一起我感到很充实,很安全的,我希望我这么说不会改变我在你心中美好的形象。
有好几天我都感到脑袋里塞着一团棉花,脚底下腾云驾雾,似乎地球旋转时忘记带上我。那些日子里我认定自己是这个星球上最大的傻瓜。我总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向错误的人传递一种错误的情感。我以为把自己锻炼得像头公牛般强壮,以为把天上的星星数遍,就可以挽回这场失败的爱情。我错了,现实是检验错误的唯一标准。冰冷的现实把我撞得头破血流,其实,我最应该检讨的是自己为什么不曾托身于一个部长夫人的肚子中,或者说,我的母亲当初不找一个会当部长的家伙结婚。
眉果真与电视台的导演去了泰国。电视台的导演载着眉的小轿车刚消失在大门口,我就开始祈祷:主啊,伟大的主呀,以你伟大的力量惩罚这对奸夫淫妇吧,让他们的车在路上抛锚、起火吧。
我恨。我悔。我气。我晚上睡不着。平常我睡不着时喜欢看电视,但是现在我一看到电视机就想起里那个叫鱼的编导,就想呕。眉的负心让我觉得电视台是个王八蛋荟萃的地方,他们搞的节目都又臭又长,坏人胃口。君子因心有不忍而远庖厨,我因为失恋而远离电视。如今我别无选择,只能盯着天花板。得承认人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世界虽然很大,但留给你的就是块小小的天花板。长时间地盯着天花板让我有所收获,我发现天花板上有一只长臂的花蜘蛛,忙忙碌碌地吐丝织网。它的样子看起来挺快乐的。这让我感到一个倒霉的失恋者还不如一只忙忙碌碌于吐丝缀网的蜘蛛。
连续盯了一个星期的天花板后我受脖子僵硬、眼球干涩。我觉得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否则我的眼睛很有可能变成为双斗鸡眼。我告诉自己必须要有所行动。一句话,我不能这就样白白地让人家给蹬了,不能就这么便宜眉。我要上法院告她,让她赔偿我的青春和精神双重损失;我要把鱼给做掉,“咯嚓”一声,拧断鱼那又细又嫩的脖子,眉一定会像寡妇般号啕大号……种种念头在我的不停的闪过,象一朵朵罂粟花,疯狂而又美丽。
最后我决定把眉搞臭搞烂,既然我得不到她,那么她也别想有好日子过。如果蒙娜丽莎不属于我,那我就应该在她的下巴上添上两绺胡须,让她变成一副不男不女非驴非马的模样。我觉得这个方法挺好,安全又有效,对一个女人来说也很有杀伤力。我开始在不同场合说眉的坏话,说她有狐臭,每天都要抹上很浓的香水掩饰的;说她的乳房一大一小,左边的要比右边的大上一号,那都是因为我的右手习惯性给她的左乳以最惠国待遇的缘故;说她的屁股上长一个很大的痦子,面积足有半个巴掌大,看起来像一摊牛屎,别提有多恶心;说她晚上睡觉像老鼠一样“嘎吱嘎吱”地磨牙,嘴角还流着粘乎乎的口水……这些话我主要是对单位里A、B、C说的。之前这些家伙以前都是我的情敌,如今我们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了。据我的看法,A、B、C全都狗屁不是。A虽说出身名校,却是个书呆子,是说话很傻而且很深沉的傻的那一种人,喜欢把以前学校里那些名教授的趣闻轶事挂在嘴边,其实他和我一样是个大头兵;B是个马屁精,喜欢在背后向头儿打别人的小报告,听说有一次头儿家的厕所堵了他自告奋勇把它排除了,我相信他的理想就是在自己的屁股上安上一只尾巴向头儿献媚;C是个留着长头发自以为很潇洒的家伙,有自恋倾向,喜欢写诗,我与眉热恋时眉曾假装不小心让我看到他献给眉的若干首诗中的一首,我看了笑弯了腰,连打二十下喷嚏,从此对诗歌敬谢不敏。说实在的,做这些我觉得自己挺丢份。平日我自己撰文时总喜欢说些授人鲜花、手留余香之类的话。如今我把一盆脏水扣在眉的头上,也觉得自己身上的味儿不太对劲——可我顾不上这些了,只要能解恨,干什么我也愿意。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脏水向负心人头上泼去。
二个星期后眉回来了。她大约没料到连单位里的扫地的临时工也相信她的屁股上长着一颗大痦子了。她显得兴高采烈,给我们单位的头儿带回了一个泰国的佛像,吹嘘佛像非常灵验,能够保佑头儿官运亨通,哄得头儿的脸上一片春光灿烂。她还带回很多惠而不费的小玩艺,贝页、佛珠什么,连我都送了一张贝叶。她一转身我就把它丢进抽水马桶。什么玩艺儿,把我当小孩了,一颗糖就能收买?老子不吃这一套。
一连几天我一直冷眼观察,希望还没能从眉的脸上读出为暗器所 伤的痛苦。 可是眉显得若无其事,该笑的时候笑该吃的时候吃,该抛媚眼时还是粘乎乎湿淋淋的,分量一点也没减轻。这我大出我的意料之外了,几乎是像是一记凶狠的勾拳打到了棉堆里了。当我还在犹豫是不是加大谣言的力度,增加一些传统的段子时(比如说眉是白骨精转世,专行勾引男人之事,采阳补阴等),头儿就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板着一张狗屎还臭的脸,告诉我以后别在单位里说些有碍于安定稳定的话了。嗯,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就不明说了。他的眼睛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闪着阴冷的光。我当然知道他已经正式把眉当成部长的儿媳妇供奉了,恨不得上前一拳打掉他的眼镜并把它狠狠地踩烂,让他满地找牙和眼镜。不过我并没有这么做,前段时间高强度的训练也没把我的脑子练坏。我很小心地说,嗯,我知道了,还有什么事吗?王八蛋。在最后的一刻,我把最后的三个字生生咽回到肚子里,因为憋得难受,我发出一阵猛烈地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