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搭上最后一班去城里的车。车子出了小镇天就慢慢地黑了下来。车厢内光线混沌,空气浑浊。我们打开车窗,风猛烈地从窗户灌了进来。车子右边坐着一整排下班回家的售票员,她们的膝盖上都搁着一只鼓囊囊的帆布票袋,脸上写满了疲惫。一个我们认识的年轻售票员问我这么晚了去城里干嘛。我说去逛街。她笑着说,逛街,鬼才相信你们的话。我旁边的李毅很认真地说,我们真得去逛街,不信你可以跟着来。年轻的售票员又笑了,说,两个男人一起逛街,有病。我们很快活似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车子忽开忽停,车灯忽明忽暗,后来我觉得有点倦了,不再说话,望着窗外广袤的黑暗陷入沉思。
我们在工业路下了车,立刻被城市密集的人流淹没。工业路象是一条明晃晃快速流动的河流。我们蚂蚁一般在闹哄哄的人流和车流中走动着。城市的上空笼罩着一种强烈令人着迷的气息,让我们莫明地兴奋。我们现在要干什么,李毅问我。他说话时流露着一种犹如一只蹿进百货店的耗子般的兴奋。先填饱肚子吧。我说。李毅让我请客。我表示同意,晚饭和“打的”的钱都算我的,住宿归他。李毅笑着说,好吧,无所谓,我就吃点亏吧。
我们拐进一条两旁开着许多饮食店的街,小心地避开地上流淌的污水。在一家门口写着“沙县小吃”的店里坐下,随便点了几样菜,又叫了两瓶啤酒,边吃边聊。酒精让我们的情绪更加亢奋。
半个小时后我们已经腆着肚子在行人如堵的街上蹀蹀而行。我们在一现场制作皮带的摊子前站住。卖皮带的小贩信誓旦旦地保证他的东西是地地道道的真货,还掏出打火机在皮带上燎了几下。李毅把手中的两个皮带扣相互敲击着,又放了回去,很惋惜地说,是挺不错的,可是我不喜欢这种颜色。我把他拉走,告诉他别妨碍人家做生意。在一个IC电话亭前我停住了,拿李毅的电话卡给我姐姐打电话。她在这坐城市的一家民主党派组织处工作。我问她上次提到的那个作家是不是已经决定赏脸见我了。她说作家很忙。我有些不高兴,胡乱地扯了几句就挂上了电话。经过立交桥底下的环岛时,我们钻进旯旮里,躲在茂密的绿化丛背后小便,出来时差点与一辆斜插过来的自行相撞。车上的女青年恼怒地瞪了我一眼,我们朝她笑了笑。
我们拐向左边的那条街。那里的着一排排发廊,霓虹灯闪闪灭灭,浓妆艳抹的小姐朝我们挤眉弄眼,有几个还大声地向我们打招呼。李毅笑着说我们应该告她们性骚扰,但这时一个身材高挑露着一大段雪白大腿的女孩引起我的注意。我站住,有点踌躇。李毅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我们继续往前走,拐进了一个热闹非凡的夜市。我们在人群在挤来挤去,走过无数个摆着衣服鞋帽锅碗瓢盆盗版书籍唱片的地摊,仍旧两手空空。往回走的时候我们又路过那一排发廊,那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再次向我们招手,这回我没有犹豫,马上钻了进去。
一躺下来我就伸手去够那个女孩的腰。她很警觉地把我的手架开,竖起两道眉毛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我想试试象你她这般细的腰揉着是什么感觉 .她说那你可得规矩点,不许乱来。女孩刚帮我做完头部,李毅就和一个身材材丰满的姑娘进来了他刚才表示只想呆在外面等我。他躺下后就和那个女孩漫无边际地聊开了,我听到他假惺惺地说,来这种地方真不好意思。那个女孩很认真地开导他说,你没必要觉得不好意思,是男人都有这方面的需要。我笑出了声。我的那个女孩又警觉了起来,问我怎么了。 我在她胸口重重地捏了一把,说,没什么呀。
我百无聊赖和小姐聊起来。她告诉我是福清乡下的,有一个男朋友。我问她多久和他男朋友来一次。她说不一定,不过她男朋友要来时都要提前一天向她报告才行。我伸手在她的大腿摸了一把,表示对她男朋友艳福的羡慕,又问她会不会嫁给他。她说不一定,最好能够嫁到台湾那边,她那个村子里很多姑娘都希望自己能够嫁个“台湾客”。
“上次有人帮我介绍一个台湾人,四十多岁了,我就要答应了,又听说他以前得过精神病,就没走。”
“千万别去,我听说很多精神病都是性变态的。”
“我也拿不定┅”小姐一脸的忧郁。
我们在这家发廊鬼混了一个小时。出来后继续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各自胡吹刚才的际遇。李毅告诉我刚才给他做推拿的小姐挺带劲的。他问那个女的来真的要多少钱,她伸出两个手指。李毅惊喜道,只要两百。女孩晃动着手指,说,把你这流氓的东西给剪了。
我大笑起来,告诉他可不敢乱来,有迹象表明爱滋病正在国内迅速漫延,一失足将成千古恨。我们胡说一阵,觉得意犹未尽,路过一家歌舞厅,就跑了进去,胡乱地邀请姑娘们跳舞,有两个女孩接受了我的邀请,我就紧紧地揉着她们在舞厅昏暗的灯光下跳了两曲“两步”,感觉很爽。等我们从舞厅出来时,夜已经深了。街上行人已渐稀疏,我们在略显空旷的大街上胡乱地走着。经过一片草地时我们觉得有点累了,便跑到上面坐了下来,胡说一通,终于意兴阑珊,开始商量晚上的栖身之地。
我们在寻找栖身之地时情绪开始变得低落。李毅开始说起单位的事,这真是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我们上班的单位,小镇的镇政府,几十号的人马无数的是是非非,有什么意思。
我觉得烦,希望李毅闭嘴。城市是一副兴奋剂,短暂的刺激过后,剩下的就是疲惫和头痛。我掏出一颗烟叨在嘴边。李毅絮絮叨叨,他终于提到了冯芳。我说冯芳是个好女孩,他要是认真肯定追得上。李毅来了兴致,讲了一大通人生计划,最后总结说,可惜冯芳不怎么漂亮。我不置评论,李毅苦笑着说,要是冯芳知道我们这样会怎么想。
“我成年以后就把自己从好人行列中剔除了。”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烟雾在昏黄的路灯下渐渐消散,“不过,你放心,其实很多道貌岸然的家伙并不比我们高明多少。”
我们沉默地走着。李毅终于又自言自语,“其实我们也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用力把香烟屁股弹掉,不再搭理他。
我们穿过两条街。夜已经很深了。街人行人寥寥,红色的“的士”野马似地在街上蹿来蹿去;高楼虚弱地挺立的,好似徒有其表;霓虹灯冷清凄迷,在城市冰冷坚硬的水泥森林搔首弄姿。这时我们看见一家桑拿浴馆,立刻决定晚上就在那儿睡。
我几乎一夜无眠,头脑乱哄哄的。就要入眠之际却听到一阵女人活泼泼的呻呤声,有人就在大堂里颠莺倒鸾,我的头脑更加乱哄哄;后半夜又有一个客人因为小费的多少和一个按摩女吵了起来,他们毫无顾忌地在大堂上大声争吵。我觉得他们很恶心,自己也很恶心。我在浓稠的忧郁和不停地自责中,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乘车赶回小镇。
我正在办公室里翻报纸,李毅进来,说,走吧。
镇西北角一个偏僻山村,有一座建于清道光的厢楼式木桥,架在两壁山涯之间,横跨一条流水潺潺的溪涧,颇有些野意和古韵。一位北京来挂职的副县长,看过后颇为满意。这次旧地重游,不仅带来的县委报道组的一个摄影,还要求镇上选派几个年青男女,以便证明这座清代的老爷桥名气远播已有不少附庸风雅的家伙慕名而来。李毅在团委工作,负责具体接待工作,顺便就叫上我。
面包车里已经坐着几个年轻的女孩,是镇中心小学的教师。她们我大都知道,其中冯芳我最为熟悉,他和李毅的关系挺暧昧的。其中一个全身青色衣裤娇小秀丽的女孩我不认识。虽然我很想亲近,但也不愿当众献殷勤。车子一启动,姑娘们就麻雀般叽叽喳喳地不停地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面包车沿着两旁挺立着高岸的白杨树的公路一路飞驰,我望着眼前上一张张热情生动的脸庞,也分不清哪一个姑娘更加可爱些。
我们下了车,立刻感受到迎面而来旷野清新的空气。天空高且清澄,山风把遍地的芦花吹得摇头晃脑。我们沿着崎岖的山路说说笑笑地向古桥走去。在转弯处姑娘们突然发一阵欢呼声。原来她们与一簇长在崖畔上火红的山花迎面相遇。她们纷纷争着上前攀折,可是全都够不着。年轻的副县长拧着眉头说,走吧走吧,回头再说。几个姑娘依依不舍地离去,剩下那个全身着青的姑娘还在努力。我一个箭步上前,踩在山岩的一个凹处,飞快地掐下几枝花。
“路边的野花送给你。”我笑嘻嘻地说。
“谢谢。”她立刻把脸埋到花束中。
“你这样子挺好看的。”我说,“可惜我没带照相机。”
她抬起头。一张秀气柔媚的脸衬在一束火红的花束之中,真是人比花娇。她的眉宇之间有一种天然的楚楚可怜的气质,这是南方小城里生长的小家碧玉独有的。现在这张脸上布满红晕。她冲我笑了笑,从花束中拣出两枝,递了过来,“你自己不要?很香的,插在花瓶中能够新鲜好几天。”
“还是你留着。”我笑着,“你是学校里的老师?以前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朱樱。”
“朱茵。《大话西游》里的朱茵,你们是有些相像,都是瘦瘦的。”
“朱樱,樱桃的樱,你叫自强,我听他们都这么叫你的。”
“陈自强,政府办公室里跑腿的,以后还多多指教。”
木桥已经衰败腐朽,遮阳的桥棚和桥身的许多木头因为年代久远而腐烂镂空。我们毫无品味地在桥上走了一个来回,马上往桥底下溪涧跑去。阳光底下清溪流水潺潺,波光粼粼。一层光滑的鹅卵石顺着溪流向远处铺开,中间几块巨大的礁石如擎天柱般耸立着。我们快活地在鹅卵石上跳跃前进,不时的有一个女孩因摇摇晃晃而发出夸张的尖叫声。
我灵活地跳过几块铺在水中的卵石,爬上一块挺立在溪涧中足有两米多高的大礁石,居高临下做迎面伸展远眺之豪迈状,底下的姑娘发出一阵阵吹呼声,纷纷脱鞋要淌水过来。
“回来,回来。”陪同副县长的赵镇长在后面大声地叫着。
我慢慢地从礁石上爬了下来。
副县长发现了一个“佳景”:在两个大礁石中间有一个狭窄的空间,他颇具匠心地认为有着“一线天”的意韵,命令摄影拍摄一段人从“一线天”中穿过的镜头。我们有些踌躇了,觉得有点做作,而且那缝隙也实在过于窄仄。
镇政府的宿舍楼是解放前被没收的地主的房产,是一幢拥有几十个房间的双层木楼,曾经飞角斗檐,现在早已破败不堪。晚饭后我骑车到镇上,他们正在传达室那间四处漏风的房间里看电视。这座巨大的楼房里很多房间都暗着灯光,黑黢黢的房间里散发着木头腐败的气息,只有那里透着灯光和笑声。
我们说说笑笑地往小学方向走去。教学楼里,日光灯齐刷刷的亮着,灿如白昼。宽广的操场尽头挺立着两棵冠盖如云的榄橄树,透过榄橄树光洁疏离的枝桠和浓密的树叶,教师宿舍楼上的灯光在叶片之间跳跃着。
姑娘们都围在冯芳的宿舍里。电视里正在播放《还珠格格》。几个女孩起来为我们让座,我们客气地谢绝了。
张樱不在。我魂不守舍地坐着。电视里,赵薇正瞪着乌黑浑圆的眼睛,旁边的苏有朋、周杰正挤眉弄眼。姑娘们不停地发出笑声。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们怎么不见朱樱。
“在自己宿舍里。”一个姑娘说,“她男朋友来了。”
我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那一刻我希望自己能够逃走。
“那算了吧。我们自己走吧,走吧!走吧!”
“再等一会儿,这段完了就走。”
……
我们一起往外走。二楼的中间,朱樱的宿舍亮着灯光,大门敞开。冯芳朝楼上大喊:“朱樱,朱樱。”
她出来了,倚在栏杆上,“干什么?”她大声地问道。由于逆光,我竭尽全力也只能看到夜色里她脸上呈现出可爱的弧线。
“我们去跳舞,一起去吗?”冯芳问道。
“我不去了。你们自己去吧。”
“不是说好一起去吗?怎么又变卦了。”冯芳全是戏谑的口气。我觉得这个时候她异常饶舌。
“我也不知道他今天晚上会来呀。”她很俏皮地说,也有些得意。
我知道她在卖俏,可是她的语气腔调可爱极了,这一时刻我不再做第二想,只希望这个世界根本没有过我。
我跟着他们往舞厅方向走去。姑娘们叽叽喳喳,议论着朱樱的男朋友。
“听说在县里税务局上班。”一个女孩子艳羡地说。
“光奖金就比我们拿得还要多。”一个女孩说,“我一个表哥也在里面上班。”
她们开始转移话题。嚷着要让这个那个小伙子请客,还提到了我,我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为什么要我请客?”李毅说。
“这里面就你最帅了,是不是冯芳。”一个女孩笑嘻嘻地说。
我在舞厅里不停地请着姑娘跳舞,胡乱地恭维她们,很快就汗流浃背了。迪斯科舞曲响起的时候,他们拉我上去,我说累了。我默默地坐在那里,望着那些在震耳的音乐中扭动的身躯,不断地想像朱樱和她的男友在做些什么,一直,我都是在这么想着。我终于坐不住了,跑到洗手间,盯着镜子里自己晦气的脸,努力地巴眨出一些笑容,好久,才觉得情绪缓和一些。
我重新回到舞厅,惊奇地发现朱樱正坐在那里,犹如天降。她的男朋友回去了。入夏的夜晚,小镇通往县城的路上常有剪径的车匪出没,太迟了不安全。
“你干嘛不陪他一起去县城呀。”我问。
“我一定要吗?”她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说话的呀。”
一曲四步舞曲响起,我起身邀请她。我们在悠扬的舞曲中绕着舞池慢慢地走着。她的腰又细又软,小手又滑又腻,我揉着她,又快乐又伤感。
“你跟男朋友的感情还好吧?”我问,一说完就了觉自己的愚蠢。
“还行吧。”
“我的请求,你能考虑吗?”
“我们今天不谈这些,好吗?”
我突然狂怒起来,几乎要把她甩下。舞曲的尾声刚刚奏响,我就抛下她向座位走去。
我坐在那里,头脑乱糟糟的,想逃走,又放不下,不知他们看出了没有。另一首舞曲响起,我改变了主意,再次邀请她跳舞。她有些紧张的站了起来。
“你可以请别的女孩跳舞呀。”她把手伸给我。
“不要。”我说,“我能和你多跳一曲,以后就会少一分遗憾的。”
我这么说了,却没有继续邀请她。我坐在那里着,心烦意乱,看着舞池中姿态优美的朱樱,又是甜蜜又是心酸,不停地把自己与她的男友比较,又是怨恨又是无奈。我终于没等舞会结束,就逃走了。
上面又给我们派来一个副镇长。新来的副镇长很年轻,年纪与我们相仿。据说以前是在县委办公室的,常跟一副书记后面跑的。他戴着一副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对每个人都客客气气。李毅说,完了,我们上面没有人,一辈子都是当小职员的命。
“我都准备一辈子在这镇上当小职员了,你呢?”李毅说。
“我也准备好了。”我说。
天气越来越热,傍晚的时候,我约李毅一起去江里游泳。我们走过一段青草茂密的江堤,沿着一条向下的黄土路向沙滩深处走去。沙滩柔软滚烫,我们边走边聊。前面,闽江在江道温柔地流淌里。落日西坠,水面上浮光耀银,闪着清凉温润的媚惑。我们迫不及待地褪去衣服,略微伸展了身体,马上就扑到沁凉的江水里。我们先在浅水区里游了一阵,觉得不过瘾,就一起向江中游去。我们奋臂飞舞,劈波斩浪,江水泼喇喇的直响。闽江中心水流湍急,暗流涌动,我们不再往前游,保持着游弋的姿势逡巡着。不时的有运沙的驳船鼓躁着突突发动机声从我们身驶过,激起一阵阵波涛。我们在波尖浪谷中沉浮着,冲着旁边驶过的驳船大喊大叫。那些见惯大风大浪的船老大对我们理也不理。我们觉得体不支的时候就往回游,气喘吁吁地坐在沙滩上。夕阳西下,嫣红的太阳落在远处的群山之间,阳光穿透云层,水面流光溢彩,光华荡漾。对面的岸上,一道道白色的炊烟从粉墙青瓦的屋顶袅袅升起,几个穿着鲜艳游泳衣的少女在水中扑腾腾地戏水,远处的沙滩上,年青的父母正带着孩子在放风筝,孩子们发出一阵阵欢呼声。
“要是能象他们一般无忧无虑该多好呀。”李毅说。
“那你就再回你娘的肚子里去吧。”我笑着,双手撑在沙滩上做起俯卧撑,“要是朱樱看到我裸露的身体是这么强壮,也许会喜欢上我的。”
我们再次入水,挥臂向江中游去。直到夕阳落山,我们才潜着苍茫的暮色往回走。在一家快餐厅里我们随意点了几样菜,要了几瓶冰冻的啤酒,痛痛快地喝着,边喝边侃,酒助谈兴,自觉得意气风发,很快就醉意醺醺,最后各自谈起自己倾心的女孩。
“你,跟冯芳说过了没有。”我口齿含糊,“嗯,那个?”
“你呢?”李毅脸庞赤红,“等下,我们一起跟她们说去。”
“谁怕谁 ?”
我们踉踉跄跄地往小学方向走去。在电影院门口碰到了机关里的几名男女同事,他们用一种奇怪地眼神盯着我,其中一个女孩子很关心地询问我们有没有事。我们向她摆摆手,说,没事,你们玩去吧。
冯芳不在自己的宿舍里,一个女孩子端着一脸盆的衣物走了过来,我拦住她问冯芳在哪里。她告诉我冯芳正在教学楼的教研窒里。我们只好往回走,在榄橄树下李毅开始踌躇了。
“这样子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我说,“都已经来了,我上去把她擒下来。”
我爬了几层楼梯,发觉头晕、恶心,眼前的景物开始晃动模糊起来。我实在喝了不少酒。 我坚持往上走,在第四层的楼的尽头,我才记起原来教师的教研室是在三层。
我在教研室的门口站住,气喘吁吁,脚底下腾云驾雾般漂浮起来。我扶着门框,努力抬头往里张望,发现前面站着一个女孩。
“你怎么了?”她说,“你没事吧?”
“没事。是你,朱樱!见到冯芳了没有。”
“你这人可真得醉了,那个不是冯芳。冯芳,有人找。”
“有事吗?”冯芳走了出来,她站在我的面前,马上说道,“怎么喝了这么多酒,酒气这么浓。”
我拼命压住涌起的酒意,说:“李毅在楼下等你呢。”
冯芳把头探出护栏:“没有人呀?”
“在榄橄树底下吧,你下去就知道了。”
“不知要干什么,莫明其妙的。”冯芳嘟哝着,还是往楼下走。
我转过身子,直盯盯地看着朱樱。
“有事吗?”她的声音象是雾气一般。
我知道自己该走,却实在舍不得。教研室的日光灯白亮亮地泼在她的脸上,就是这张比狐狸还要妩媚的脸,让我深深的陷入了下去。我借着酒劲毫无顾忌地觑着她。她低首。
“我们到那边说话好吗?”我指着走廊的尽头,那里,一株高大的榄橄树探出一枝粗大的枝干,层层叠叠的叶子在日光灯的照耀下,摇幻成错落斑驳的光影。
“说什么呀。”朱樱倚着护栏,探身从垂在身边的榄橄枝上摘下一片叶子,在手中摩挲着。
“你在干什么呀?”我问。
“读书呀,马上就要参加自学考试了。”
“你们还不错,闲着无聊最可怕的。”
“我可惨了,还有一大半书没有看完呢。”
“你这套裙子很好看,更显得淑女窈窕了。”
“说什么呀。和冯芳逛了半天的街,她帮我参考的。”
“其实,你穿什么都挺好看,重要的是身材好。”
“你又取笑了。”
“真的。你不知道,我迷上你,就是因为你漂亮些,眼睛、鼻子、脸蛋,反正,全都迷死人。”
“你真得喝醉了。”
“没有。”我挺挺脖子,“我开始还为自己找借口,觉得你自尊心特别强,心灵特别美,其实全不是,要是你是个丑八怪,我肯定会认为你是在拿腔作势,不知好歹。”
“你说什么呀?”她娇嗔着。
“真的。”我直直地盯着她,“就是,我刚才和你说过了没有,身材,重要的是身材,灵珑剔透,曲线毕露,那天和你跳舞时,我就感觉到了,好软的腰呀。”
“挺晚的。”她犹豫着。
“就一会儿。”我突然生气,“你这辈子就花半个小时陪陪我,又怎么样呢?”
我说完,自觉口气过于强硬 ,又低声说,“就一会儿,我保证……规规矩矩的。”
我骑车往镇上走,远远地看见她,俏生生地站在小学校门口。她在连衣裙外面披了一件长袖衬衫,探着头向这边张望。
我说,上来吧。她无声地坐了上来。我沉默着飞快地骑着,进入村子,我停下车,说,到了。我们一起上了江堤。
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象一块巨大的纯净的琥珀,一轮明月悬挂在其中,光魄夺目。月光下,潮水涌了上来,水面浩渺无垠。水月相溶交辉,水天之间晶莹剔透。农舍、房屋、树木、都挺着半截身子露在水面,瞬间全都摇身变成一座座临水照镜的楼台水榭和一个个身段婀娜的美人。蛙虫们忽低呤浅唱,忽齐声鼓噪,不时的,从水中的房子里,飘来若有若无的低低人语。
“真得好美呀。”
“是啊,真美。”
我们在青石条上坐下,不再言语。一只小舟从芭蕉林阔大的叶子间划出 ,响起一阵轻微的桨泻声,渐渐远去。我望着眼前水晶般地世界,又侧脸去看朱樱。
“你一直在看着我吗?”朱樱转过脸,月光下她的脸庞如玉般莹润光洁。
“没。”我转过脸,沉默一阵,说,“你的脸好光滑。”
她笑了笑,不再言语,一会儿,举起手指比划着,说,“哪里,前面哪一座是你的家?”
我伸手指了指:“那丛芭蕉林背后,前面有两棵榄橄树的,还亮着灯光的,那一幢就是了。”
“他们在干吗?搬家吗?”
“没有。我家地基高,这会儿还没事,也许他们正在打麻将吧。”
“在家里你是老大吗?”
“不是。我有一个姐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城里,现在已经结婚,底下还有一个妹妹,现在在城里打工。”
“我还以为你是老大呢。”
“为什么?”
“你有时挺霸道的。”
我笑了,说:“可能吧,我气急败坏时会的。你呢,在家是老大吗”
“是呀。还有一个弟弟,现在还在读书。”
“在家里你做家务吗?”
“做呀,洗碗拖地板,不过我不喜欢。”
“看出来了,你呀,娇骄,又娇气又骄傲。”
“是吗?我是这样的子吗?”
“其实我对你还一点不了解。”我微笑着,“可是……”
我突然感到全身燥热,激动不已,一个念头几乎让我发狂,我只想在这月光下握住她的手,对她说:“你干脆嫁给我算了。”
这个念头真是太奇怪了,直到现在我还没有面对面地对她说过我的爱慕之情,而且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谈论嫁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
“你怎么啦?”朱樱奇怪地看着我,“你在想什么呀。”
我吃吃艾艾:“……以前,我还只在电话里、信中告诉你…我喜欢你,还没有面对面地跟你说过,是吗?”
“我知道的。”她低着头,“你不要说了。”
“我要说的,我知道没有用,可是说了我以后不会后悔。”我顿了顿,长长吸了一口气,呼出,认真地说,“我是真得很喜欢你的。”
………
我发动摩托车,车子出了村子,一只手从背后揉了过来,一张温润的脸巾到我的背上,不用回头我也清楚这一张怎样光洁俏丽的脸。我知道,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我心爱的姑娘约会了。
我送朱樱回校,回来时把车子寄在一个房子傍山而筑的村民家中,脱衣泅泳回家。接下来几天,更大的洪水随着连绵不断的豪雨接踵而至,机关干部全都奉命到镇上的防洪大堤上参加抗洪,洪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我们在大堤上扛沙袋挖土石,忙了两天两夜,疲惫不堪。黎明时分洪水终于漫过江堤,我望着洪水从撕开的口子发狂似地往堤下直冲,既心惊又心痛。
洪水把全部集镇淹没后,我一个人下了水,沿着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游着。我游过一扇扇紧闭的窗户、一根根挺立在水中的电线杆,向中心小学方向游去。中心小学空荡荡的,水已经漫过了第二层楼。我攀在那株高大的榄橄树上休息,努力地辨认哪一座是朱樱的宿舍,确定里面无人后,继续往前游,最后绕山路回到同样泡在水中家中。
水退后,我们又整整忙了一个周,清淤除障打扫卫生,登册造表统计损失。很快夏天就过去了。年终我们照例下乡,挨家挨户收取农民拖欠的税费。国家明令乡镇用强制手段向农民收取各种费用,我们能做的就是苦口婆心地劝说,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也没有收取几文。
我告诉自己应该高兴,明年我就可以不再为这些事烦恼,还有,我的小说。这时我想起了朱樱,马上沮丧起来。我相信人就是这样的,哪怕你明白,也无法真正意义上珍惜得到的,而失去的,总是要引以为终身之憾。
我突然想起什么,瞬间做出一个决定,我脱离队伍往回赶。中心小学里空荡荡的,学校放春假了,一个正在捆扎棉被的女孩告诉我,朱樱刚刚走。我马上骑车赶去,距镇上十几公里有一个渡口 ,朱樱回家时要从那里摆渡。我赶到时最后一班渡轮已经在江中了,我极力分辨也没认清船上到底有什么人。渡口寒风瑟瑟,冬日的阳光渡水而来,我感到浑身冰凉。 我知道那些在月夜下没有说出的话,永远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听说,朱樱,准备在2000年的春假结婚了。
2000年如约而至。这真是奇怪的一年。我没有交上好运,先是那一家杂志社的编辑告诉我,我的小说在最后讨论时没有通过,他们认为这是一篇可发可不发之作;接着,那位要把我调到他身边的副县长,由于一些不得而知的原因,被调离了现在的岗位,我的事也就黄了。他倒是个很讲情义的人,打电话来向我表示歉意。我无话可说。
2000年,很多人都结婚了,那些专门从事婚嫁喜事的商家干脆用三颗心来代替2000年后的三颗零。朱樱也结婚了,她是赶在农历年到来之际办的喜事。接着冯芳和李毅也在农历年后办了喜事,那天我是新郎伴。我倒是亲眼目睹了结婚那阵李毅为房子之事烦恼的窘样,以及仪式前后百般奔波。最后他们还是决定先结婚,房子的事再慢慢打算。我想一个人还真应该找自己喜欢的人结婚,来忍受婚礼时的繁文褥节。这一年初 ,我还参加了许多同事和朋友的婚礼,我自恃年轻力壮,开怀畅饮,好几次都喝得酩酊大醉,引起了胃痛,到医院检查,医生告诉我患上了程度不轻的肠胃病,需要长期治疗,又得了一次重感,躺在床上半个月 .这年九月,我的一个堂妹从县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附近的村子任教。她是一个很开朗的女孩,常引着一批同窗到家中玩,我认识了几个在我们村子里当教师的年轻姑娘。这一天晚上我觉得无聊,就一个人跑到学校里找她们。她们都是些年轻害羞的姑娘,打过招呼后都往自己宿舍里躲,我把她们叫住,说,别跑,陪我说说话。
她们站住了。我们在教研室里闲聊着。我告诉她们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所小学读的书,很乖很听话,每年都是三好学生,一晃十几年过去,如今长大成才,业已是一名优秀的乡镇干部。
她们都笑了。又聊了一阵,我起身告辞。已是入秋,南方的夜晚、仍旧暑热未消,我踩着软软的留着余温的沙子向沙滩深处走去。闽江还是那条闽江,窄窄的,温柔的。我脱衣下水,在水中游了一阵,发觉四周无人,干脆脱光,裸着身子继续游,终于累了。
我在浅滩处坐下,抚着月光下自己瘦骨嶙嶙的身子,忍不住的长叹一声:“做人可真苦呀!”
当我确信是我一个人坐这一片空旷的浮着清幽皎洁的月光下的沙滩上说了这句话时,再想想那些苦心经营痴心幻想刻骨铭心的日子,眼泪就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