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部里要进新人,据说是从西区调过来的,安排坐在徐文的对面。平日里就长舌的一帮子小女人,跑来说:“徐文,日后你少抬头,小心让妖精勾去了魂魄。”徐文疑惑:“人还没来,名声倒先狼籍起来,你们又嚼人家舌根吧。”几个小女人露出一脸的不屑:“你可知她为什么会从西区调到这里来?”徐文摇头。“她勾引别人的老公,人家老婆闹到西区。”
徐文愕然,他有些不信,因为主管领进来的,是一个长发及肩柳眉杏目的女子,青春潋滟却有着这个年纪少有的安静。如无风的一湖春水,丝毫不入妖精之列。主管介绍:“这是新来的同事,陈咫。”她微微躬身:“请多关照。”
有了人未到时的流言满天,冷场的尴尬自然而然,一屋子人要么简单笑一下要么佯装未见。主管领她到徐文的对面,而后讪讪地离开。她却没有任何不快,只坐下来,整理桌子。徐文看不过去,等她抬眼,微笑着伸手说:“你好,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她回给他一个笑:“谢谢。”
然后,27楼文案室临窗相接的两张桌子,瞬时成了整层楼的采光区。
二
但陈咫从没有开口问过什么,一个人上班,独自下班,衣着永远是素色的职装,白衣长裤。偶尔抬头,与徐文四目交接,一个笑后撤目回到眼前那一方桌子上。空闲的时候,她不象其他的女同事,翻时尚杂志或者在网络上聊天游戏,而是静静地看窗外的天空。
徐文不解,如花岁月里的女子应该如舞在花瓣上的蝴蝶,即使是妖精,也应该有生出钩子又滴出水的媚眼与风情。但陈咫的眼里没有,偶尔的交接里,看到的只是无风的湖面,不见半点起伏和反复。
又有人嚼舌根:“看她那副装纯的样子,扮可怜呢。”徐文说:“不要乱搬是非,毕竟是女孩子。”有人的话酸起来:“徐文,你小心啊,可别真的被钩住了。”但话没说完,便嘎然而止,徐文抬头,看见陈咫正从门口的地方走进来。
一屋子沉默下来。半晌,一张纸条递过来,上面有两个清秀的字:谢谢。徐文抬头,却只看到一挂黑色的瀑布悬在眼前。
三
日子已经从春末的寒意料峭过渡到了夏初的凉爽。部里爱美的小女人们个个嗅到了花枝招展的味道,争先恐后地穿上裙子,扭起柔软的腰肢招摇地穿梭左右。徐文觉得好笑,似乎她们更象妖精一样,有着狐的妩和狸的媚。
可是,陈咫却依然着长衣长裤,夏天的美和热如同与她绝缘。时日久了,又有人“关照”起她来:“一定是腿长的难看,不敢穿裙子,说不准还是个外八字呢。”然后,哄笑成一团。
徐文看不过去,拿了一叠要复印的材料去堵住她们的嘴。但不行,因为他发现,一层楼里人的指指点点和轻蔑的目光,渐渐从陈咫的背移到了她的腿。
陈咫仍然全看不到或者听不到,依旧每日长衣长裤。一个人上班,独自下班。除了交文案时绝少开口。偶尔的四目交接,淡笑然后移开。空闲的时候,悠然地观望窗外的天空。
徐文跟着她看过,可除了满目的蓝和散淡的云一起风卷云舒之外,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却能持续地看上很长的时间。
徐文想,她到底在看什么呢?白天想不到,就晚上想。后来夜里忽地睡不着了。一个如此奇怪的女子坐在对面,咫尺的距离却总望不穿。那一湖春水,似乎有太多的东西沉在其中,又安静地几乎可以听到她的脉搏。
四
文案部做成了一件大case,例行地要庆贺一番。正讨论着去哪里狂欢,陈咫捧着大叠复印好的文件回来。
徐文说:“小陈,晚上大家一起喝酒庆祝,你也来吧。”陈咫依旧淡然地笑,说:“谢了,不过今天晚上,我有些事。”
有难听的嘘声和不屑的语气从角落里传过来,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但陈咫似乎没有听到,安静地坐下来一张张分文件,然后订好。
下了班,一伙人疯去了。男人们觥筹交错,几个小女人抢话筒,抢到的不松手不停口,抢不到的便又聚到了一起说陈咫。徐文喝得有些高,不知怎么地就大声说:“不要乱讲,你们什么时候看到陈咫那样了?”
觥筹交错的声音停下了,歌声也灭了,一伙人拿眼盯住徐文,象要从他的脸上看出答案。半晌,有人说:“徐文,你不会真的被她钩住了吧……”
五
散了,各自打了车回去。徐文不想回去,他知道反正睡不着,于是一个人慢慢地在街边走。他在想,难道自己真的被她们说中了?又觉得好笑,到现在与她说过的话可以数得出多少来,又怎么有了爱?
想不透,心烦,抬头看见前面有酒吧的字样闪烁。走过去,却没想到在几步远的地方,看见陈咫和一个年过四十的男人从里面出来,站在街边告别。
徐文惊得说不出话,怔在原地。陈咫转过身,四目相视里有不尽的疑惑和惊讶。良久,陈咫说:“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然后,在市立大学的校园里,陈咫的故事一幕幕上演——他是她新学期的文学老师,第一次课的那天,阳光如同隔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地滤进来,聚在门口的地方等他。他镀着一身金光走进来,脸上的笑拢住周围的亮,闪得她睁不开眼。
情窦初开的年纪,水草在湖边柔软地摇摆。她发现他喜欢一个人在湖边散步,于是她也开始在湖边看书,为的只是不期而遇。遇的久了,便心有灵犀,心有灵犀长了,就生了感情,但干干净净地,象湖里的清水。
可是后来,他的妻子发现了他们,将这一湖水慢慢地搅浑了。先是和他闹,接着是同她。她的朋友开始慢慢疏远她,背后也有了如背针芒一样的指指点点。那个晚上,她独自一个人躲在寝室里哭,他的妻子疯了一样地冲进来,用盛了硫酸的瓶子泼她的脸。她躲闪,脸没事了,可有些许落到了腿上。
住了一个月的院,留下了抹不去的疤。她没有告她,太多的指责与议论早已让她开始慢慢地学会用沉默应对一切。静静地毕业,默默地找工作。她想慢慢地用时间抚平伤口,可她不放过她。跑到她的公司里闹,在满屋同事的面前,一一揭开她还隐隐痛着的伤口。
公司征求她的意见,说你还是调到东区去吧,人言可畏啊。经历几年的波折与起伏,她的世界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不去争执与辩解,一个人默默地来到东区,接受新一番的议论与指责……
一段记忆满目创痍,听得徐文说不出话。他想不到,一个24岁的女子竟然背负了这么多的伤口。然后,他明白了,她的安静,平日里不见任何起伏与反复的双眸,是世事多难后的心如止水。整日的长衣长裤,只是想隐藏住不堪回首的伤口,而充耳不闻与视而不见,是面对太多非议与责难最后的防卫。
徐文望过去,陈咫的侧面,是一挂瀑布:“他来找我,告诉我他前两天和她离婚了。可是,我已经不想再卷进去了。”然后,陈咫收回眼神,转脸看住徐文。徐文的心忽地颤起来,等着她的原因:“因为,我在想,我会不会因为你再敢穿上裙子。”
……
六
徐文迟到了,一大早起来,跑了十几家的商场,终于在一处看到一条裙子,娇羞地立在一片姹紫嫣红中,安静地等待着欣赏自己的人。徐文一看见它,仿佛就又看到了陈咫眼里的那一湖春水。
买下来,抬腕看表,已经近十点。打电话到公司去,想约出陈咫,用这一条长裙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可是,电话那头是嘈杂的背景声,有人说:“徐文,你快回来,出事了。”
提着袋子上到27楼,就发现一大群人围在文案部的门口,交头接耳。徐文冲进去,只看见陈咫的面前,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满口浊言晦语。有人拉住徐文,是那种难以言表的兴奋:“徐文,妖精的面目露出来啦。”
徐文不顾,站到那女人的面前,用无庸置疑的口吻说:“她现在是我的女朋友,请放尊重一些。”
世界一下子静下来,陈咫的眼底似乎起了风,那一湖春水也随着风荡起涟漪,几欲决堤的样子。
有保安上来,将那女人扭了出去。但人群没有散开,等着这一出故事如何收场。徐文站到陈咫面前,打开手里的袋,哗地一抖,一条幽蓝的丝裙悬在了众人眼前,再高高地举起,顿时如一湖春水流泻下来,闲引春色,静如明镜。
徐文说:“如果你愿意,为我穿上这条裙子。”
七
全没有想到,陈咫穿上裙子竟是那样好看。这一天,陈咫来收东西,穿的就是裙子。满头秀发如临江的垂柳,在缓缓流动的湖面上,轻轻摇曳。裙角飞扬,碎金般闪烁,惹来漫天目光和蝴蝶,舞得人心乱,晃得人睁不开眼。
那几个小女人,在知情后全流了泪。见陈咫来收拾东西,扭扭咧咧地凑过来,却半天说不出愧疚的话。陈咫笑起来,一语泯恩仇:“可惜了,要不是嫁了徐文,我就不用离开这里。否则,还能和你们一起逛街买衣服呢。”
几个人笑起来,忽有一个不解风情地冒出一句:“其实,你腿上的疤可以用几个纹身盖掉的。”
陈咫含笑,转过头望住一旁的徐文,慢慢地说:“已经有了,他就是我伤口上的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