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人的滋味儿不好受---还未等你向人家张口,便自觉矮了一大截儿。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祖辈、父辈是极少求人求上门儿去的,就连庄户人家常用的家什器具也是一应俱全。平时,只见邻居来我家借东借西的,却极少见我家去求过谁。那时家里生活虽然清苦,却在庄里颇有人缘,就连祖母那一手极精细的针线活计,也招来不少婶子大娘的青睐。总有人来求她绣鞋面儿、打扣襻儿。有时她给人家做活做得两手竟被勒出青一道儿紫一道儿的血印,痛得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
我的祖父出来进去总爱说:“宁愿多拉别人一把,也不愿给外人添麻烦”之类的朴素至极的话。其实,对于上辈人奉行的这种“八面不求人”的家风,我颇不以为然,嘴里不说心里却直嗔怪他们活得太小心翼翼,简直空憨厚、穷耿直得要命……
庄户人常说一句谚语:“三块瓦也会绊倒人的”。后来,我们家倒真应了那句话,到了非求人过不去的田地了。那年,我初中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市里一所师范学校。说实话,对这个结果我是很不满意的,我只想一个心眼地上高中考大学。可是当时的家境确实拮据,同时供我们兄妹几个上学十分困难。因而,让我跳出“农门”先寻求一个稳定的职业,便成了全家惟一的希望。就这样,我含着满心的委屈依了父母。
可是去师范学校报到也需要一笔费用,虽说数目不大,可对于家里来说也很难拿得出来。最后惹得母亲将家里仅有的一只山羊卖了,也还差那么二三十块。随着报到时日的临近,我发觉父母愈发焦虑不安了。
“去求人借一借吧。”还是母亲先开口了。父亲蹲在灶间沉吟良久,终于一拍大腿,冲出门去……钱,终于凑齐了---是父亲在人家大门外遛了几个来回,才硬着头皮向人家开的口。可就是因为这几十元的债务,父亲那阵子总是惶惑不安,仿佛欠了人家天大的情似的,出来进去挂一脸不易察觉的淡淡的苦艾。就在那年秋上,借给父亲钱的那家男主人不慎跌断了腿,眼睁睁地看着一地的庄稼没人收。这时,父亲二话没说,丢下自家的责任田,去替他家把粮食收拾得干干净净,弄得那家的女人上门来千恩万谢地赔了半天的笑脸。从此,父亲似乎平静了许多、释然了许多。我想,也许是他心里的那杆秤平衡了许多---这是一种何等朴实而善良的报偿呵……经过三年苦读,我终于完成了学业。临近分配时,好多来自农村的学生大多开始托门子、找熟人,希望能分配在市内,以便永久地远离那片泥泞的乡野。也许是由于虚荣,我也动了心,并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家人听。母亲听后便踌躇开了---能办事的亲戚倒是有一个,那是母亲的一位远房表兄,在城里当个什么处长。
“他这人‘眼皮子’薄,一直瞧不上咱这庄稼佬,他肯帮咱这穷亲戚?”母亲反复迟疑了几回,可是见我闷闷不乐的愁苦相儿,终于还是搭车去了城里,并将自家打的大半袋子黄豆全都背了去……
记得等待毕业分配通知的那段日子,我离校特别晚---我是对那位“表舅”抱着希望的,然而,等到最后一批分配通知单下来,我傻了眼---我仍被“遣”回了那块生我养我的土地上任教。我揣着那张通知,背着沉重的行李挤下郊区汽车的时候,天空正汛着淅淅沥沥的秋雨。走近村野,我一眼便望见了仁立在白菜地里的母亲。她还是那件旧蓝布袄,浑身沾满了泥,过早花白的头发贴在额上,下巴还滴淌着雨水。我立时心底一酸,简直要流下泪来。我无言,动手帮母亲收拾起那葱绿、湿重的白菜。此时,母亲的泪水又默然淌下,汇入那冰冷无声的秋雨里……
后来,我终于悟了这样一句话:“欠债,是糟糕的贫穷。”从十九岁起,我便开始循着先辈的样子,在每一条冰冷泥淖的秋埂上学会善良无私地劳作、学会刚直不阿地---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