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人海中,会有一些人穿过那些千百个正同你擦肩而过的人,走进你的生活,有着或长或短的停留。
然后,他们走开,重新融入那些和你没有任何关联的人群当中。终有一日,"他朝两忘烟水里"。
我想写的,就是这样一些人。
认识阿翔大约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在科大旁边的一家公司上班,他们实验室刚好和我们公司有一些业务联系。他第一次来我们公司时,好多小姐都对他多看了一眼,原因是没想到科大的博士也有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因为平时印象中科大男同学都是一副深度眼镜不堪言笑的模样。
不知道底细的,确实看不出来阿翔是个学生,而且是个专业上的佼佼者。在他身上很难找得到一般学生那种单纯稚嫩的痕迹。略显倦怠的神情中,更多的是一种玩世不恭的味道。不过他又有孩子一样可爱的笑容,清澈明亮。再说他很会处人,帮朋友的忙总是不遗余力,所以喜欢他的还是大有人在。
不过最早的时候我和他并不熟,也就是点头之交。
后来有一阵我遇到很糟糕的事情。那时候正逢学校放暑假,人很少,空荡荡的校园成了我独自哀伤的去处。有一天中午我又茫然地在树下呆坐着,碰巧阿翔从食堂打了饭路过。他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发呆呀,吃过了没?我摇摇头。他说干吗这么愁眉苦脸的,要不到我那儿坐坐吃点东西吧。
反正也无处可去,我就跟着他到了寝室。乱乱的,跟每个大学生宿舍没什么两样。他找了干净的瓷盆给我盛了点饭,又倒了一杯可乐。我说不想吃。他说干嘛呀,再怎么天蹋下来的事也总得先填饱肚子再说呀。一边说一边就自顾自地吃起来了。
吃了饭他洗了饭盆,往椅子上一靠,点支烟。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傻呆呆地看着他抽烟。一支烟完了,他指指后面的床说:你要是累了就睡一会,反正我这没人。
我那是第一次觉得阿翔的这点好。他挺懂得人的,不好奇,也不刻意,把你当个随随便便的朋友,恰到好处。
那个中午我们俩就靠在他那张乱糟糟的床上,他抽着烟,我不停拨弄着一把钥匙环,百无聊赖。午后的校园里寂静得令人吃惊,空气里不断涌过来的干草味让人昏昏欲睡。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嘴说着什么,他的脸朝着窗户,外面淡淡的光线映过来,在他脸上呈现一种奇怪的清亮,亮得模糊。
自那次以后,我们算是熟络的朋友了。有时候晚上我洗了澡就吸着拖鞋晃到他实验室坐坐。他实验室里有空调,很舒服。而且他实验室要干净许多。我去了,他有时候自忙自的,给我倒杯水,拽本书给我就把我打发了。他那有很多书,甚至有一些当时世面上的所谓禁书,我记得《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就是在他那看的。
我问他那些书是不是他自己买的,他说你看就是了问那么多干吗。我们因此没讨论过什么书,也几乎没谈论过和人生有关的深奥话题。他从不主动问我的烦恼,但总是不落痕迹地给我安慰和鼓励。记得他给我的一封email里有这样一句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有必要把挫折看得太严重,无论是从正面看,还是反面看。天空很大,有坚强的翅膀和柔韧的耐力才能飞翔......"我很感动。那是他不多的正儿八经说过的话,所以我记下了。
他闲着的时候喜欢和我靠在沙发上吹牛,吹的也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闲杂话儿。我爱把脚翘在茶几上,说到兴起就咚咚地敲起来,很快活。
聊的多了就聊起他的艳史来。
那一阵阿翔周围有不少女孩,校内校外的都有。他常常给我吹他怎么轻易就掳获了人家的芳心,我每次总不失时机地打击他,骂他自作多情。
他给我骂惯了也就皮厚起来,继续瞎说。而我一味笑着听过去,然后再劈头盖脸地骂他。
有一次过节,他请我们几个朋友吃饭。去的时候发现他带了一个女孩,不是一般的漂亮。
席间女孩唱了一曲卡拉OK,我记得是"红梅颂"。唱的时候举座皆惊。
那也是我听到的为数不多的感觉上很享受的卡拉OK演唱。那样一首老歌给一个如此年轻美丽的女孩子唱来,别有一种风味。
自始至终那个女孩没吃什么菜,她温柔地坐在阿翔边上,看得出她对阿翔一往情深。
不过那时候阿翔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婚姻大事,对方是别人介绍的一个部长的女儿,在外省。对这件事阿翔很少提及,几乎没有人知道。听说他的未婚妻很漂亮,但有着所有这种家庭出来的女孩子共有的骄气。阿翔也很少和我说他的未婚妻,只一次说到每天要在固定时间打电话去"请安",然后突然冒出来一句:我也很悲哀不是吗?我一楞,还没答话,他已经转了话头。
阿翔说他之所以带这个唱歌的女孩来见我,是因为觉得她是所有的女孩子中让他不累的一个。他说那个女孩从来不要求他任何,也从来不追着他问"你爱我吗"这类问题。只有一次在作爱的时候,女孩动了真情,一边流泪一边喃喃地说"和我结婚吧"。但完事后,她说:"那是开玩笑的,你不用放在心上。"女孩认识阿翔的时候就知道结局。
我听了这话心里特别难受。许多时候都忘记不了那张美丽的面孔。我想那不是个一般的女孩子。
我和阿翔那时候真是一种奇怪的关系,象哥们儿又象情人,只是没有肉欲的东西掺杂其中。他几乎从不在我面前掩饰什么,有什么就说什么,我对他亦然。那种感觉真是舒适而温暖,象给一杯清水洗过的干净,简单又淳厚。
阿翔常常在开玩笑的时候说,我是他认识的女孩子中唯一没和他上过床的人。我说我这个人很怪的,第一次没和你走到那一步就肯定永远不会到那一步了。他就半真半假地威胁说我这条漏网之鱼他迟早要收拾掉。我笑答"妄想"。我说你和我太近了,磁场不起作用啦。他就坏笑。
我不知道阿翔的私生活是否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随便。我不太相信他真的能麻木到可以肉欲横流的地步。因为很多时候我从他眼里依然看到某些纯粹而沉静的东西,虽然一闪而逝,但我觉得那是不灭的东西,无论你想不想要它存在。
阿翔很多次跟我说他是个"已经丧失爱的能力"的人了。我看看他,扔一句"为赋新诗强说愁"过去。他也不反驳,笑笑。那笑容里倒是让人品出几份沧桑来。
阿翔很少说从前。我只是从只言片语中知道他大学的时候爱上一个教授的妻子。很绝望的一段爱。他说他永远忘不了和那个女人在一个破旧的房间里作爱,灰尘飞扬在窗帘破洞中透进来的光束中,那个女人的眼泪和汗水浸透他的臂弯......
阿翔说从那以后,他告别了有灵魂的日子。他说人只用肉体去作爱是很简单的事。
冬天到的时候我们常在一起吃火锅。冷冷的天,我们在食堂二楼靠墙角的地方缩着。有他的同学走过,很好奇地看着我们。阿翔就笑说,你看,人家在琢磨怎么你不是昨晚上的那个。我气得打他,他哈哈大笑。然后说你冬天穿着大衣的样子比夏天的裙子还好看。我就停了手,一边气笑:你倒是会拍马屁,及时得很呢。
最后一学期的时候阿翔常泡茶馆,打通宵的扑克。第二天我在烟气弥漫的食堂里看到他时就觉得那张英俊的脸有点象吸血鬼。他说有一天凌晨三点从茶馆里出来,到了学校宿舍门关着进不去,他就靠着围墙抽烟抽到天亮。然后一边想着自己活得就跟鬼一样。我说不错,亏得还有自知之明。
学校快放寒假的时候我正忙着出国的事,很长时间没见到阿翔。那一阵大雪,也不方便出去。他给我发了封email,说要回家过年了,祝我办事顺利。然后说过完年回来再聚。临末了不忘加上一句:别没等我回来就跑了啊,我们还没机会缠绵哪。我看了,想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忍不住笑着对屏幕啐了一口。
过完春节后阿翔因为一些事耽搁到五月才回学校。他回来前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准备一毕业就结婚了。我说那是好事呀恭贺你喽,他叹口气,说好日子不多了。
他到学校的那晚我正准备隔天去北京处理最后一点事。他打电话过来说约我第二天吃饭,因为他可能不久要去其他地方出长差,怕是再见不到我了。
我们在学校门口的一家饭店里吃饭。看着外面尘土飞扬的熟悉的马路,心里面都有些淡淡的感伤。我们都将离开这个呆了好些年的地方,长久以来对它的了解与依赖突然使我们都对未知的地方有着莫名的担忧和抵触。
就在这种很茫然而无助的情感中,我们看夜色渐渐模糊了外面的景物。阿翔看着剩下的一瓶酒,说不如到你那儿坐坐吧。
我就带着他到了我的住处。屋子里到处散放着打包的纸箱和我整装待发的行李。我们靠着床坐下,我开了电视,唧唧喳喳的人声淡化了一点刚才凝重的心情。我拿了点零食,阿翔接着喝他的酒。
喝到一半,阿翔说今晚我就不走了吧。我想了想,问他:说好只聊天?
他说好,我就点点头。
我们就聊起很多认识不认识的人,还有一些或远或近的事。慢慢地,有点累了。我说睡吧。他就帮着我收拾了床铺。
我找了床毯子给他,然后抱着枕头在他对面躺下。他拿脚踹踹我说你真的就这么睡啦?我说不真睡还假睡啊!他坐起来说:你不怕我骚扰你?我说要骚扰也不用等到今天才骚扰吧。明儿就一握成永别了,积点儿德吧你。他笑起来,说声也是,躺下就安静了许多。
半夜里我觉着有谁在推我,醒了,是阿翔。我正困着,气恼地问他干吗。他说睡不着。我说睡不着就出去跑步,在这发什么神经啊。他扳过我问:"你怎么就真的能睡的这么安稳呢?!"我懒得答话鼻子里哼两声。他说:"不行,我得违背诺言了。我忍不住。"
我一下子醒透了。
半晌我们谁都没说话,只有呼吸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