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前路、流花宾馆、广园路、华南影都、高架桥……美丽的广州宽阔的路,像家乡那条神秘的澧水河。来广州打工三年了,我却不知道自己还要漂多久。在广州大道下了公交车,一个黑瘦的摩托车拉客仔骑着一台五羊摩托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小姐去哪?”
“金斯盾消防器材厂”。
“哦,金斯盾?八块。”
“五块”。
“好,上车。如果交警拦车,你说是我表妹。”
摩托车三拐两拐,五分钟就到了金斯盾。大门口的保安竟然跟拉客仔打招呼:“康哥好。”
拉客仔对保安笑笑,扭头问我:“你是来见工的吧?。”
我点点头,掏出五块钱递给他。他笑了,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听口音你是常德人?”
我再次点点头,他于是把五块钱还给了我:“呵,我们是老乡,今天我请客。哦,对了,人事部两点才上班,你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说着,他一轰油门,走了。
下午两点,我拿着老厂给我开的荐工条走进了人事部,面前穿白衬衫系条纹领带的人事主管却让我楞住了,天!这不就是中午那个摩托车拉客仔吗?我正要开口,他却笑了:“老乡,又见面了。我叫康建设,是这里的人事主管。”说着,接过了我手里的荐工条看了看:“噢,你有三年的文员经验?这样吧,你先去销售部做见习文员,怎样?”
我一边点头一边心里却在嘀咕:月入三千的人事主管竟然兼职做摩托车拉客仔?真搞笑!
四个月后,我的工作渐渐上路了,这时,碰上了区里引进台资并购金斯盾,我因为原先在老厂负责过板报有一定的文字经验,所以康建设力荐我参与资料整理工作——新公司重新注册后光是废弃销毁的文字材料就装满了整整半卡车,而这些材料无一例外地全部经过了我的仔细整理和归类。
我们的新老板,一个叫春姐的富态白皙的中年台湾女人,在周一全厂的例会上对我的高效和敬业表扬了几句,康建设于是顺水推舟把我转正成了正式文员。
我对康建设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于是买了两包万宝路偷偷塞给他,他却呵呵一笑:“丽妹子我们是老乡,我不帮你帮谁?”
那天晚上加班到深夜一点,胃饿得难受,我晓得巷子口有一家“津市牛肉粉馆”,于是壮着胆子去加餐。回厂的路上,果然出事了,两个喝得醉熏熏的本地烂仔把我当成了“北姑鸡”,动手动脚非礼我,我又气又急,差点哭出了声。就在这时,一台摩托车呼啸着冲了过来,康建设跳下车,像周杰伦一样把手里的一根链条锁舞得飞快,大咧咧的吼道:“你地做末吔?!葵嘿我女朋友!!” (你们干什么?!她是我女朋友!!)
两个烂仔见势不妙,灰溜溜地跑了,康建设还操着他那又快又顺的广州话在后面恶狠狠地骂了一通。
平静下来后,我不好意思地问他刚才说什么,康建设微微一笑:“我告诉你答案可以,但你只准说YES不许说NO,好吗?”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康建设清亮的眼眸盯着我,声音是那样的磁性:“我说你是我的女朋友!呵呵,你答应我的只说YES不说NO!”
我的脸红得有些发烫,心里却美滋滋的。回厂的路上,我坐在阿康的摩托车后座上,把他的腰抱得紧紧的。
2003年11月3日,衡阳发生了震惊全国的特大火灾,20名消防官兵以身殉职。灾难过去后,全国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消防大检查,金斯盾生产的水枪和消防箱一时间变得供不应求起来,恰好在这时,我们销售部主管李叔因为胆结石住进了医院,春姐急得上蹿下跳,连夜召开了全厂的中层干部会议。
散会后已是夜里十点,阿康却还是兴高采烈地把我从女工宿舍叫了出来,原来,他被春姐任命为销售部代理主管兼人事主管。
阿康的喜悦溢于言表,我也很替他高兴,他是那种鬼马精灵的常德男孩,不仅肯花心思钻研技术,还禀承了湘北人善于团结广交朋友的习性。他明白土生土长的广州人都有点排外,于是尽可能地溶入他们的生活,很快学会了广州话,工休时经常请大家喝喝小酒打打台球,和谁的关系都处理得不错。他从拉线上的小工做到拉长再到现在的部门主管,用了不到五年,应该说是很不简单的。
阿康点起一支烟,吸了一口后忽然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行,我得拿点绝活出来,不然李叔回来就麻烦了。”
我当然知道销售部是厂里最重要的部门,厂里改制时,春姐曾经跟李叔他们许过愿,服务六年以上的中层干部可以享受年终红利。可是李叔对阿康一直不薄,阿康会拿出什么绝活来保这个位置呢?
阿康看出了我写在脸上的担心,掐灭了烟头,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小丫头,别担心,这是个物竞天择的社会,我只是要把握住这次机会和李叔公平竞争。等我赚够了二十万,我们就回老家结婚。”
从此以后阿康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虽然我们同在一个部门,可有时一整天却见不上一面,发手机短信给他,他总是只回几个字:忙,我好忙、在谈生意、在指导安装。
那个星期六的晚上,阿康突然打电话要我火速赶到一家叫“星苑”的星级酒店,他说他不行了,让我赶快过来帮他。
我心急火燎地赶到“星苑”门口,阿康如获救星,告诉我他正在请这家酒店的副老总吃饭,事关一百套消防箱,关键时候副老总出了难题,拎着一瓶“小糊涂仙”一分为二,说是酒不喝干生意免谈。
阿康喜欢喝点酒但酒量不行,而我的血液里分解酒精的酶却似乎天生比常人多,以前老乡聚会,每当有人端着酒杯和阿康抬杠时,总是我挺身而出充当他的“避弹衣”。看来,这次我又得勉为其难了。
副老总姓周,是个暴牙秃顶的干瘦老头,看见我走进包厢他眼睛立刻眯成了一条线:“阿康,这就是你请来的‘避弹衣’啦?美女哇!好哇好哇,请坐啦,我们怎么喝?”说着,把两个盛满了52度“小糊涂仙”的大号啤酒杯端到了我面前。
我讨厌他夹生的普通话,更讨厌他的暴牙,想速战速决,于是端起了大号啤酒杯:“我敬老板,祝老板生意兴隆,我先干为敬!”
说着,我一仰勃,“咕咚咕咚咕咚”,近半斤白酒下了肚,一股烈焰只冲脑门,但我知道自己的酒量,还扛得住,我倒要看看这个糟老头怎么玩?
糟老头下不了台了,刚喝了两口就呛得不行,于是耍诈:“美女哇,这样不公平的啦,我已经喝了很多啦,你一口气喝完,要帮我一点点忙的啦。”他一边说,一边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倒了一多半给我。
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脏嘴喝过的酒让我喝?我又不是坐台小姐!我的犟脾气上来了,一定要把酒倒回去。阿康忙站起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酒是消毒的。小丽啊,再敬周总,大团圆!喝完我们上楼唱歌。”
我还要说什么,阿康却在我腰间悄悄掐了一把,我只得强忍不快和糟老头碰了杯,喝下了这半杯让我恶心的酒。
来到酒店三楼的KTV包厢,糟老头又来了精神,先是干嚎了一首《大花轿》:抱一抱,抱一抱,抱着我的妹妹她上花轿……他一边嚎,一边还真的伸手来抱我,我猛地推开他的爪子,刚要发作,谁料身边的阿康却对我使了个眼色,随即鼓掌大笑:“好吔好吔!周总声线好靓啊!”
借着酒精盖脸,几分钟后,糟老头让服务员放了一首《友谊天长地久》,说什么要请我这个美女跳情调舞。我几乎是被阿康推到房间中央的,无奈之下,只得违心应酬。舞跳到一半,糟老头不老实起来,一双爪子借故在我背上摸来蹭去,我再也忍不住了,狠狠地把他推倒在沙发上,夺门而出。我以为阿康会追上来,可身后却分明传来了他一迭声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周总,您请坐。她不懂事,我帮您叫小姐……”
第二天是星期天,阿康陪我在“强记粥铺”吃鸡粥,我的气已经消了一大半。阿康看着我叹了口气:“你啊你,要我怎么说你呢?你就当六月天跟猪打扇朝钱想啊,你跟姓周的较什么真呢,至于吗?合同差点没签下……”
“你还说!你搞清楚,我是你女朋友啊!有让女朋友当‘公关小姐’的吗?”我的火气又上来了。阿康见状,赶紧摇白旗投降,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我听见他对着话筒说“是的,正说着事儿呢……我知道,呆会儿就过去,好不好?”语气间竟有一丝清晰的温柔。
我心中疑窦顿生,又依稀听出这是个女人打来的电话,还在说什么“推……尤”,我实在忍不住了,阿康电话刚挂,我就连珠炮地问他:“谁跟你打电话?推什么尤?”
阿康楞了楞,旋即笑了:“你发什么神经?是春姐,一车间的机油用完了,她要我赶紧找人去买。”
我恍然大悟,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真是的,星期天也不让人休息。你快去吧,我再坐坐。”
星期一下午,阿康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乐呵呵地告诉我他塞了一个3000块的“炸弹”给“星苑”的周总,合同已经顺利地签了下来,让我帮着他整理这批货的清单。
两人正有说有笑地忙着,春姐一推门走了进来,看见我她楞了一秒钟,脸上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我想他们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于是和春姐打了声招呼就赶紧退了出来,心里却免不了嘀咕“拽什么拽?难道老板进下属的办公室就不需要敲门?!”
也许是不该背后说人坏话吧,晚上我就被春姐大骂了一顿,还扣了二十块钱的奖金,原因是销售部大办公室的灯忘了关。让我倍感委屈的是——我又不是最后一个离开大办公室的人,为什么罚我呢?
找阿康诉苦,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说了句:“伴君如伴虎,打工不容易。忍了吧。”
转眼又到了星期五,快下班的时候,阿康急匆匆打来电话,说是有客户要96款老式消防箱,让我赶紧去资料室找相关资料,他等下过来取。
阿康的办公室和资料室是相通的,一张门进出。我看看表马上要下班了,忙叫来保安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阿康办公室的门,来到资料室,里面的资料堆积如山,而96款老式消防箱已经有好几年不生产了,我猫着腰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相关资料,正在犯愁,突然听到外面有人走进了阿康的办公室,边走边在打电话:“喂,你现在在哪里嘛……讨厌,害得人家好找!嗯……我想出去一下——不好!你陪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