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节日巫术形态
萧放
楚地素有崇巫尚卜的传统,这种传统在民间节日中有着突出表现。人们在节日中利用着各种巫术手段为自己的生活服务。节日巫术行为依其性质,大致可划分为驱邪巫术、求福巫术与预知巫术三种形态,当然三种形态间并无明显分界。由于岁时节日依自然时序与人文时序的变化而出现节日主题的变换,因此巫术形态也因之发生主从地位的变化。节日,巫术,巫术形态,驱邪巫术,求福巫术,预知巫术楚地节日巫术形态萧放 提要 楚地素有崇巫尚卜的传统,这种传统在民间节日中有着突出表现。人们在节日中利用着各种巫术手段为自己的生活服务。
节日巫术行为依其性质,大致可划分为驱邪巫术、求福巫术与预知巫术三种形态,当然三种形态间并无明显分界。由于岁时节日依自然时序与人文时序的变化而出现节日主题的变换,因此巫术形态也因之发生主从地位的变化。
关键词 节日巫术 巫术形态 驱邪巫术 求福巫术 预知巫术
巫术是源于某种神秘信仰的一套实用行为,是为达到特定目的所施行的手段。巫术既与宗教相勾连(相信超自然力的存在),又与宗教相区别,宗教以信仰为目的,巫术却是对不可知力量进行积极的预知与控制利用。楚地素有崇巫尚卜的传统,这种传统形成于楚国时期。当时楚国是一个巫风盛行的国度,楚君熊绎不仅是周朝封国的统治者,而且他还是奉事周天子的大巫,“桃弧棘矢以供王事”1。所以楚国巫师无论大小都有着显要的地位,大巫观射父就曾被奉为“国宝”。“信巫鬼、重淫祀”2成为楚人的文化特征之一。这种巫鬼信仰在楚立国的八百年中铸成了难以移易的文化传统,甚至在经历了二千多年的风雨洗礼之后,在故楚地域内(主要是两湖地区)民间的巫鬼信仰依然浓烈。
节日是凸现在民间日常生活之上的特定时间标记,它具有调剂民众生活的功能。节日集中展示着民俗文化的各种特性,人们通过周而复始的岁时节日,不断地复现与传承着民间的文化传统。在巫风弥漫的楚地,节日自然也就成为了民众展示巫鬼信仰的有效机会,他们利用着各种巫术手段来满足自己驱邪祈福的意愿。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使用巫术,并不专用巫术,只是作为一种生产、生活的辅助手段”3。但在节日生活中,人们将巫术上升为节日的重要内容,在节日饮食、服饰、行为、礼仪、信仰诸方面大都有着巫术的活动。
节日巫术行为依其性质,大致可划分为驱邪巫术、求福巫术与预知巫术三种形态,当然三种形态间并非界限森严,而是常相错杂与融汇。由于岁时节日依自然时序与人文时序的变化而出现节日主题的变换,因此巫术形态也因之发生主从地位的变化。下面我们具体考察上述诸种巫术形态在岁时节俗中的表现。
一、驱邪巫术驱邪巫术,即以巫术手段禳除鬼魅邪气,佑护人生的巫术。驱邪巫术在节日巫术中有着重要的位置。在楚地传统的民俗观念中,人与神灵鬼怪有截然的空间分隔,人时常感受到鬼魅邪神的威胁,特别是在时令变化,人们的生理、心理难以适应的时期。人们于是采用种种巫术手段、或巫术形式下的实用手段,以禳除可能发生的侵害。驱邪巫术相对集中在与节气转换相关的节日上。
兹以元日与端午二节为例说明驱邪巫术在节日中的运用。
元日,是古今社会的盛大节日,它处在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际,阳气虽已上升,但阴气依然有相当影响,在阴阳交感中,人们易于感受风邪,“岁有恶气中人”,人们为了对抗与驱除“邪气”,运用了多种巫术手段。从南朝梁人宗懔的《荆楚岁时记》中,我们可以得到许多有关古代楚地岁时节日方面的珍贵资料,在元日的民俗项目中,我们可以看见巫术的活跃状态。清晨,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避山臊恶鬼”,然后饮桃汤、服却鬼丸、食鸡子、麻豆,以“厌伏邪气”。为了防止邪气鬼魅侵入宅内,在门户上方,画上雄鸡,并钉上桃板,悬缚鬼的苇索,于是“百鬼畏之”。近代以来,由于人们生存状况的改善,楚地元日驱邪巫术有明显的减少,但依然有在门庭前焚松柏枝、阖家饮屠苏酒、禁止说不吉利话、禁挑水泼水、屋檐插梅柏、门贴春符、向吉方出行等巫术项目4。
端午,是楚地典型节日。五月的长江中下游地区,潮湿闷热,易生瘟病,这对于医疗条件缺乏的人们来说,构成很大威胁。因此自先秦开始,人们即称五月为“恶月”。五月五日端午节的形成与确立,与人们要求平安度过“恶月”的意愿有关。因此,围绕着端午的民俗活动,主要是驱邪护生的巫术活动。端午节虽然很早有了纪念屈原或伍子胥的伦理成分,这种成分甚至在后来成为了端午节的主干,但在民间端午节中驱邪避恶的习俗依然留存。端午节的驱邪巫术自古及今都表现得十分充分。据《风俗通义》记载,汉代人们在五月五日,用青、赤、黄、白、黑五色彩丝绞成的细索系在手臂之上,称为“长命缕”、“续命缕”、“辟兵缯”以“辟兵及鬼”。这是汉代阴阳五行观念下的巫术形式。魏晋南北朝时期,楚地仍称五月为“恶月”,禁忌甚多,五彩丝系臂,“令人不病瘟”5。门户依然是防止邪气侵入的关键所在,人们在端午采集艾草作人形悬之门户上“以禳毒气”6。即使龙舟竞渡,也是远古水滨人们驱疫巫术的发展变化了的形式,近代楚地的赛龙舟仍蕴含着驱疫的意味。鄂东孝感有这样一种说法,“不打龙船人多疫病”,所以俗谚有“龙船不打要划过”7。从楚地端午节俗的流变看,端午驱邪巫术在近现代仍有显著表现。以湖北钟祥、湖南嘉禾二县为例,可概见楚地其他地区端午节俗的情形(节俗与其他民俗不同,其共同性往往多于地方性,特别是有着近似的生活条件与相同的文化传统的地方)。地处江汉腹地的钟祥,很重视过端午。在端午节中乡邻互送粽子,饮雄黄、菖蒲酒,儿童佩艾虎,系五色续命缕,在儿童的脸与手上涂雄黄以辟邪毒。城外赛龙舟,城内市肆“剪纸为龙舟以驱疫”8。嘉禾县位于湖南南部山区,由于缺乏竞渡的水文条件,也就没有了龙舟戏。但家家门口挂蒲艾,妇女或取蒲根簪髻,或摘艾叶煎汤澡浴,并“雄黄入酒点童额,灼艾火以辟邪疫”9。由此可见,端午节俗自魏晋以后,在楚地的形态无大改变,食棕、挂艾、系五色线、赛龙舟等具巫术意味的民俗项目仍存活于民间。
驱邪巫术除了在元日、端午节有着突出的表现外,在其他民俗节日中也占有一定的位置,如三月三,“水滨禊除”;六月伏日,“汤饼辟恶”;九月九登高避祸;腊日的击鼓驱疫等10,均显示出驱邪巫术在岁时节俗中的广泛运用。
二、求福巫术求福巫术是人们以巫术手段为自己求取福份的巫术。它与驱邪巫术有着内在的联系,都是主动运用巫术的力量为自己服务,所不同的是一个在于禳除外来的侵害,一个期望得到未来的报偿。从情感状态看,实施驱邪巫术时,情感紧张,手段有时不免怪异,特别是他们认为邪气旺盛的时节;求福巫术的实施都是发生在感情平和之时,因此,巫术形式活泼多样。求福巫术贯穿在时令节日之中,它具体表现在祈年(求农业丰产)、祈子(祈求子孙繁衍)与祈寿福等方面,体现了民众对生存状态的关注。
首先,我们看祈年巫术。农业是荆楚民众的生产主业,农业收成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人们的生计,以巫术手段促成农业丰产,表达了人们的一种心理需求。祈年巫术主要集中在年节阶段,因为“年”的本义是五谷丰熟,庆祝丰收活动的本身便表达了人们对未来丰收的期盼。在生产条件相对落后,人们对自然环境有强烈依赖的时代,人们无法确知自己的劳动是否能达到预期效果,因此人们创造了种种具有祈请丰收性质的巫术形式。有关祈年巫术在年节习俗中的表现,我们从《荆楚岁时记》、地方志及民俗调查资料中可以得到大量的证明。在腊月之初,即有腊八日腊鼓催春之俗,谚云:“腊鼓鸣,春草生。”春种时节的早日降临,意味着将有一个好的年成。腊月二十三的祭灶,亦充满巫术色彩,用灶文灶马、灶糖等多种巫术手段,让灶神上天祈福,使民众不缺衣食。有的还直接“祀灶用巫”11。腊月二十四小年,在小年夜,有的地方有“照田蚕”的巫术,“村落燃火炬,照田亩,烂然遍野,以祈丝谷”12。大年三十是祈年巫术较集中的一天,楚地的人们过年一般要留“宿岁饭”,待新年以后弃街衢,以示“去故纳新”13。并且在牛栏猪圈等处贴上春联,以期“六畜兴旺”。鄂西等地还有过年喂果树的祈年巫术(有的地方在腊月八日喂树)。正月初,一般有“鞭春”之俗。在宜昌,立春前一日,有“采松柏枝插入池中,歌唱似栽秧状,酌酒饮满,取丰稔之兆”14,这是一则典型的祈年巫术。此外还有人日招六畜之魂15,八日祈谷等。正月十五是年节的终点,也是祈年巫术的集中点之一。楚地很早就开始了植桑养蚕的历史,因此对蚕桑的生产十分关心。据《荆楚岁时记》记载,魏晋南北朝时,楚地已有作油膏祭祀蚕神及元宵夜迎紫姑“以卜将来蚕桑”的巫术。上元节吃汤圆在旧时也有祈年的成份,“俗谓糊田塍,使不渗漏也”16。元宵夜,一些地方如小年夜那样持灯照村落、田野,名曰“祈丰”17。除年节外,其他节日的祈年巫术也或多或少地存在,在此不一一叙列。
其次,祈子巫术。俗云:多子多福。因此祈子巫术亦属于求福巫术一类。祈子巫术大多是模拟性巫术。节日祈子巫术在楚地巫术中所占比例不大。“剪彩为人”,“贴人于帐”,为古代楚地的祈子巫术。后世祈子巫术多集中在八月中秋,楚地有“摸秋”一俗,“楚俗中秋送瓜,祝人有子”18。中秋所送之瓜,一般是在地里偷来的南瓜,他们将南瓜穿上小孩衣服,然后吹吹打打地送到尚无子嗣的人家。南瓜多籽,“南”又谐音“男”,所以南瓜成为实施祈子巫术的工具。这种“秋瓜送子”的巫术在楚地颇为流行。此处,楚地还有诸多在节日祈请寿福的巫术,如年三十通宵守岁,使人添寿,立春剪彩燕戴之迎春祈福,端午系“长命线”,九月九日饮菊花酒,令人长寿等。节日求福巫术表达了楚地民众要求改善生存状态的良好意愿。
三、预知巫术预知巫术是以卜问与前兆判断的形式预知未来的巫术,它既与前二者有本质联系(都关注人的生存状态),又有着自己的行为特色,它不是积极的追求,或主动的防护,而是冷静地观察。信巫重卜是楚人的传统。
在春秋战国时期,事无大小,楚人无不行卜观兆,以预知事情成败。这种观兆卜问的风气,在楚地传袭不衰,也构成了楚地节日巫术的一大特色。卜问及前兆预知巫术,几乎无节不有,表现楚人对未来的生活的注重,也正反映出楚地人民谋生的艰难。楚地预知巫术,形式多样,按类型分有人事卜、天象卜、物候卜等,预知的内容主要为年成、子嗣、福寿等。其中卜问年成的巫术最为多见。立春,是旧时楚地的重要农事节日,鞭打土牛是立春的主要活动。在立春前一天,人们纷纷前去观察土牛的颜色,以预知一年的水旱丰歉情况,所谓黄主谷、黑主水、红主旱、白主兵等19。元日为一岁之始,年成的预知巫术以此日为多。有以水之轻重卜一岁之水旱,具体方法是,从元日起至十二日止,每日取水一瓶,秤之,验其轻重,一日代表一月,“以卜十二月之雨水多寡”20。也有以甑蒸面饼,视面饼上存水多少,判断某月水旱情况。元日的禽声与风向也是预知年岁的巫术方法。正月十五有女童迎紫姑“卜问丰歉”21。湖北英山称请紫姑为“请筲箕姑”,在筲箕口上放一朵纸扎红花,由两女孩用手指头抬离桌面、烧香、念动咒语,如觉手重,即是姑到,咒语有“请来做么事?请来问年成”。二月十五花朝节,棉乡以隔屋掷筐的方式占卜棉花收成,筐仰则预示棉花丰收22。还有三月三卜蛙声、立秋日占风、除夕浸豇豆十二籽占岁水旱等。
节日巫术与节日特色相关,节日大多起源于岁时农事,对农业生产的关心自然构成节日巫术的重要内容,卜问农事的预知巫术相应地在节日中占有了一定的比重。正如马林诺夫斯基所说,巫术“是因人底迫切欲求与机会底不可凭恃两相合和而产生的结果”23。预知巫术的产生即根据这一心理基础,虽然形式上表现得冷静、客观。从楚地节日巫术的形态看,驱邪巫术与预知巫术占有重要地位。驱邪巫术集中时气转换阶段,人们运用多种手段,以应对自然变化。预知巫术一般集中在新的生活周期开始阶段,表示对未来生活的关注。无论是禳除现存的威胁,还是卜问未来,都表明楚地民众生活得并不轻松,环境的压迫,使他们发明了众多纾解生存压力的巫术,楚人好巫重鬼的传统,即在这一特定自然人文环境中得以不断传承与强化。
当然,随着社会生产力的进步,人们生活状况的改善及人民知识水平的提高,使用巫术的机会在当代日渐减少。很多过去的巫术形式逐渐演变为现今的一般民俗信仰形式,人们很难再将它与神秘巫术联系起来,如春联与桃符的关系、划龙船与驱疫的关系等。预知巫术也大多变化为一种娱乐活动。但我们也应该看到,由于现实生活中还存在诸多缺陷,巫术在民众生活中依然有它存在的需要,尤其是在表达人的心理愿望方面。“人对于实用上不可缺少的东西是不应该减少兴趣的”24。在荆楚民间仍有不少术士在担当着为乡里百姓祛疾解忧的角色,一些巫术习俗在他们那儿得到集中传承。这些巫术风习自然也会在节日中重复出现。
注释:
1《左传·昭公十二年》。
2《汉书·地理志》。
3 23 24(英)马林诺夫斯基著、李安宅译:《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3、73、29页。
4光绪《荆州府志》、光绪《蕲州志》、光绪《兴宁县志》。
5 6 10 13 15《荆楚岁时记》,四库全书本。
7光绪《孝感县志》有关岁时民俗部分。
8同治《钟祥县志》“岁时民俗”。
9民国《嘉禾县图志》“岁时民俗”。
11同治《大冶县志》“岁时民俗”。
12 18道光《永州府志》“岁时民俗”。
14 19乾隆《东湖县志》“岁时民俗”。
16同治《江夏县志》“岁时民俗”。
17同治《茶陵州志》“岁时民俗”。
20 22光绪《荆州府志》“岁时民俗”。
21民国《天门县志》“岁时民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