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出嫁那年18岁,可以说还是个孩子。她是夜里过门的。那时正值文化大革命,提倡破四旧,造反派见到彩礼嫁妆之类的东西就没收。所以当时的人迎亲嫁女往往在夜间进行。那夜,迎亲的是我和哥哥,送亲的是她的两个弟弟。嫂嫂进家门的时候,天还没亮。
嫂嫂比我小两岁。开始,我按当地的习惯叫她哥,她居然也叫我哥。彼此都感到别扭。后来我们议定,干脆互相叫名字算了。她本来是我小学时的校友,叫名字挺顺口的。可在心里,我把她当妹妹,她把我当姐姐。
嫂嫂娘家在镇上。她学生时代很活泼,不仅能歌善舞,还会打乒乓球。她嫁到我家来,是身不由已。她初中毕业后在家务农。当时,阶级斗争搞得沸沸扬扬。她家庭出身不好,跟着父母一起倒楣。她那时患着病,可是。造反派偏偏派她跟着副业队到到外地去编篾箦,不让她在家里养病。为了给她找一个庇护所,父母便早早将她嫁了。我家成分也不好,不过我们那个小村里的人淳朴善良,不为难四类分子,我们的境遇比当时一般的四类分子好得多。
她跟哥哥原本不相识,刚过门的那段日子,他们彼此都很拘谨,没有共同语言。所以,她白天总是如影随行般跟我在一起__我去菜园扯菜,她跟着去,我去溪里洗衣,她跟着去,我去山坡上晒薯丝,她也跟着去。
“哎呀,我还一心以为你跟我一样不会做家务,哪晓得你这么泼辣!”她说,语气里既有愧疚,也有钦佩。
我母亲经常对我说:“做女不闲也闲,做媳妇不难也难。”所以我处处设身处地为嫂嫂着想,尽量使她的处境好一点。我从小颠沛流离,历经磨难,山上地里的活都会干,家务活就更不在话下了。我那时在本村教民办,课余时间总是努力干家务--洗衣,种菜,打猪草,星期天就与哥嫂一起上山砍柴。
那年冬天,县里调集大批劳力修青山水库,嫂嫂也是被派上工地的人之一。青山水库离家几十里远。工地的活很苦,不是挖就是挑,一干就是八个小时,饭炊事员送到工地去吃,不时还得开夜班。那时嫂嫂有了身孕,可是不去不行,没有商量的余地。母亲只好让我给嫂嫂顶差,让嫂嫂给我代课。我义不容辞上了工地。八天时间完成了分给嫂嫂的任务--十个劳日。半夜里加班的时候,寒气透骨,棉袄穿在身上简直如同一件单衫。我想,幸好嫂嫂没来。
嫂嫂刚过门的时候,粮食紧张,我们家吃了好长时间稀饭苕渣粑。那时候,棉布是凭票供应的,每人一年才供应几尺,要想缝一件衣穿可真难。有一次,好不容易买到了一块免票的布头。我亲手做了两件短袖圆领衫,是当时流行的样式:短短的,没有曲线,简洁大方。一件完整的给嫂嫂,一件拼接的给自己。那天,我和嫂嫂穿着新的花布衫去大队参加四类分子子弟会,一路上好不开心,并不把参加这种晦气的会议放在心上。
那时也许是因为衣衫单薄,觉得冬天特别冷。嫂嫂说:“要是有顶风雪帽戴就好了。”我也是这么想啊!可是那时候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常常连肥皂牙膏都没钱买,哪里顾得上帽子?嫂嫂说:“我们可以找点副业。”嫂嫂利用工余时间时间辛辛苦苦砍来一些小竹子,劈开,织成篾箦,卖了几个钱,买了两顶风雪帽,一顶给我,一顶给自己。
嫂嫂和我一样,少时不识愁滋味。那年月,文化生活是非常贫乏的,没有书读,更没有电视看。夏夜坐在门口乘凉,冬夜坐在炉边烤火。这种时候,我们就唱歌。唱《北京的金山上》,唱《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唱《大海航行告靠舵手》。有时候,我吹笛子,她唱。有时候,我们一起唱。她的嗓音比我高得多,跟我一起唱的时候,根本发挥不出水平。有一回,我们在山上砍柴,休息的时候,嫂嫂坐在一块岩石上放声高唱《乌苏里船歌》。那带着童音的歌声,嘹亮而甜美。
“乌苏里江来长又长,
蓝蓝的江水起波浪。
赫哲人撒下千张网,
船儿满江鱼满舱。
……”
她唱得那么投入,那么忘情,那么酣畅,仿佛青山就是舞台。
村里一年难得放一次电影,虽然总是样板戏,我和嫂嫂还是喜欢看。有时候,外村放电影我们也去看。嫂嫂后来有了孩子也还童心不泯,听说有电影,总是把孩子往哥哥手上一放,转身跟我一起往外跑,任凭哥哥在身后作河东狮吼。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缝纫机前补衣服,嫂嫂在楼下喊:“敏哪,快下来打扑克。元宵夜不能动剪刀啊!”我很少打扑克,可是那一次我打得十分开心。
几十年以后回忆起那段日子,嫂嫂笑着说:“不也过得挺好?”
我出嫁的时候,有一件嫁妆是哥哥出外找副业赚钱给我买的。那是一条花绸被面。那段日子哥哥在外面异常辛苦,盛夏时节,白天干活,晚上在人家房顶或阳台上睡觉。所以,这条被面弥足珍贵。
哥哥并不是我的胞兄。我和兄嫂不是同胞却胜似同胞。我们之间的亲情是人世间不一般的手足亲情。那段相濡以沫的岁月至今令人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