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两年,每次回家,父亲总要把我送出家门,然后站在路边,看着我在公路的另一侧等车。这时,妹妹家刚会走路的小儿子,紧挨着外着外祖父站着,一只小手紧紧抓住外祖父的大手,确切地说,是抓着外祖父那只大手的小指。注意到这个细节时,我的眼睛一热,我忽然想起,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抓着父亲那双大手的小指,一溜小跑地跟在他身后。
其实我关于父亲的记忆并没有很多具体的内容,而且从我记事到真正长大的近二十年间,还留有很多的空白。母亲说,我们兄妹四个都是在很小的时候依恋过父亲,让他抱,让他亲,刚会走路时,就跟在他身后跑,父亲就是这时朝身后伸出他的小指让我们抓住的,因为他的手对幼年的我们来说简直是太大了。然而等我们再稍大一些,与母亲一贯的亲密相比,我们和父亲的关系就开始变得生疏而隔膜。先是两个哥哥,然后是我和小妹。我们和父亲不但再没有任何亲热的表示,甚至无话可说。
当时与其说是我们不知该如何与父亲相处,倒不如说是父亲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渐渐长大的儿女。那时家里的一切都由母亲操持,父亲在车站扳道岔,上三班倒。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在家睡觉,上夜班之前要睡足觉,下了夜班又要补觉。不管白天晚上,一躺下那呼噜就像打雷一样带着回音儿。父亲自己没有文化,也从不过问我们的学习,有时连我们几个上几年级都弄混了。那时,我觉得母亲是最重要的,有母亲就有一家人温暖的日子,而父亲似乎是可有可无的。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父亲就像小时候全家人住的那两间红砖公房,虽然那房子每天庇护着我们,但只要它本身不出毛病,我们就往往忽略了它的存在。而父亲就是间不漏雨的房子。他每天按时上班,按点下班,工资悉数交到家里,下班后睡足了觉,就干些担水、买粮、买煤的重活儿。记得父亲在家盖小厨房时,摆弄8号铁丝从来不用钳子,一双大手随意地把它们弯曲或者抻直。他不吸烟,不挑食,逢年过节,偶尔地喝上两盅白酒,话多了,就给我们说起那个谁也没去过的老家,村口的那棵大杨树和树上的老鸹窝。现在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在那些年里,父亲竟然从没病过。父亲干了三十年的扳道工,曾有无数列客车和货车,在他扳动的道岔上安全地通过,而父亲也就在他的岗位上一直干到退休,连工种都没调换过。我想,在很多时候,父亲那高大的身影都是作为一种背景而存在的,所以也就像背景一样被许多人忽略了。这当中就包括我们——他的儿女。
我们是在和父亲的隔膜中被父亲养育着,又在对父亲的漠视中离开了家。然而在我们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儿女之后,我们和父亲的关系却在不知不觉中日益亲近起来。像当初远离他时一样,我们又按先后顺序走近了他,先是两个哥哥,然后是我和小妹。父亲是我们一生的初始,却又是我们在这世上最早背离的人。在经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之后,我们重新走近父亲,如同从起点出发又回到了起点。
曾经我们轻视过父亲的平凡,现在我们却明白了父亲正是以他的本分和谨慎,给了我们那些清贫但却安稳的岁月,他从不让我们害怕什么,这对我们的成长是至关重要的。
近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似乎越来越爱回忆小时候的情形,然而,我认真怀想的一些事情,往往与父亲无关,而关于父亲的回忆却常常是在不经意间忽然闪过脑海。比如,有一次我在电脑前工作到午夜,极度困乏的那一刻,忽然就想到一向嗜睡的父亲当年上夜班时,独自一人在那间小的扳道房里,该是怎样熬过那些漫漫长夜的呢?那时是连个盹儿都不能打的。
还有一次,我在看电视,画面上一只骆驼奔跑在茫茫沙海中,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小时候摔破了头,父亲背起我往医院里跑,我想,当时父亲蹽开他的长腿跑起来,一定很像这只骆驼吧。
此刻,我看着回家时为父亲拍下的照片,父亲面对着镜头,一双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我不觉端详起父亲的手来,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手很大、很有力,但这时,我却发现,父亲那双握过道岔铁柄,干过无数重活累活的大手,看上去是那么的修长、匀称,在这之前,我从不知道原来父亲竟有一双这么漂亮的手,再看看自己的手,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的手形和父亲的手是如此的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