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接手这一届文科毕业班时,我有点惊诧,有点失落,有点无奈。自从三年前的那一届文科班以他们独特的方式伤了我以后,我的伤口至今仍隐隐作痛。我对工作的热情骤减,也懂得了距离的重要性,我与学生之间总是远远地望着,我拒绝任何一个试图走近我的孩子,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成了一个刺猬。
也因此,“文科班”使我失去教学的激情。文科班女生很多,女生可以纯净如水,但水多起来时,一点点风也能起很大的浪。相比之下,我已经过去的一届理科班,给人单纯乐观,活泼灵动,充满青春活力的感觉。我停留在三年来的美好回忆里,我拒绝文科班,因为我害怕落差。
炎热的夏天,毕业班提前开学了。站在讲台上,面对大部分女生的班级,我恍惚间回到了自己高中时的“文科班”时代——似乎,我从来就没有热闹过,印象中那时的我很沉默,低着头走路,忙忙碌碌地看书记笔记,孤独,安静,专注,摒弃了外界的一切喧闹,就这样,不知不觉,青春就一晃而过了。我看着她们,她们每一个都微笑着看着我。衣服朴素而不失时尚,有点闹腾,有点跳跃,很青春。我看了一眼教室窗外的夹竹桃树,它的叶子深深浅浅地绿着,红花从四月开到了八月,那开在枝头的生命,是为了见证她们的青春而不愿归去吗?
毫无准备地,我说,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今生我们要当一年的师生,想想,该是在前世积累了多少的缘分啊。她们安静下来,眼里有水样的清澄。我们的第一节课就这样开始了,有点意外的激情。
那段时间我咳嗽得厉害,工作很忙,我一直没有去买药。有一天,办公桌上忽然多了两盒药,还有一封信,信上说,她是那么地喜欢我这个新教她们的老师,看我咳嗽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她为了我的病去问了医生,为我买了药,希望我早点好起来。朴实的话令我感动了好久。我打开抽屉放药进去,又看到了一小叠翠绿的扇形叶子,经脉很细,纤纤弱弱的,却饱含着水分,生命还是那样旺盛。叶子下有一张纸,纸上写着“愿老师永远象这一叠青春的叶子!愿你快点好起来!”我想知道是谁这么有心,但一直无从得知。因此,我牢牢地记住了这个词:“青春的叶子”。我记住了它的模样,纤细却可以那样旺盛,我以为我的青春要逝去了,这一叠小小的叶子却告诉我,因为有了他们,青春可以常驻心间。
是的,青春可以常驻心间。这是艺术生龚晔叫我时,我再一次涌起的感觉,我拿起夹在书中的银杏叶看了很久,叶子已经有点干枯,但绿意仍在。
那天,他跑来说,老师,我是艺术生,今天才来报到,那个什么资料还有吗?
我正好留了一套,笑着说,还好,最后一套。他接过说了“谢谢”就走了,当时他给我的印象是模糊的,大概我给他的也是如此吧。
后来,我也不知道是哪堂课哪句话打动了他(或者说他原本就很热爱语文),我路过他们教室时,他穿了件明蓝的T恤,坐在教室外的铁栏上叫我,老师,我写了小说,你能帮我看一下吗?我有点惊讶地说,哦,你还写小说?他不好意思地说,是啊,不过只开了个头,请你帮我看一下。对于学生写小说,我一向是不支持的,“老师”的职业让我习惯于学生的考场作文,但是能够写小说又何尝不是好事?我说,你什么时候拿到我办公室吧。他的回答里有几分自信。
他拿小说手稿来时,我顺便问了他一句,你学艺术的哪个门类?他说,声乐,作词作曲。说完他拿出他最近接到的一本本县词作者的集子,说是在让他谱曲。他指到其中的一处不协调,说一处是实一处是虚差距太大不好安排乐音,问我该怎么改,我一边与他讨论,一边在想,这个男孩子怎么有这么好的诗文功底?想到这儿我认真看了他一眼。挺不错的小伙子,蓝色T恤,牛仔裤,稚嫩的脸上点缀着些小小的青春痘,不是流行的那种怪异,而是时尚的俊美,外加逼人的灵气,我想,他应该是那种很有艺术感觉的男孩。我拿过他的小说,一看,字有点乱,但开始时人物心理描写很真实,很细腻,有文采,没有一定的写作功底是做不到的。我说,能不能给我看工整一点的?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那我回家打进电脑吧,你进我的博客看就可以了,我的文章全在里面。他给了我博客地址,但我忘记带回家了,第三天他满怀期望地问我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还好,地址我并没有丢,于是回家就开电脑看了,果然是好文字,虽然有时下青少年写作的通病——多多少少有点空洞,有对字词句的奇崛追求,但也有别人没有的深刻独到,字里行间,满是对生活的思索与掩饰不住的热爱。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文字真能代表一个人的心,那么,这个男孩,应该是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吧。
巧合的是,他的博客名就叫“青春的叶子”,与“晔”字同音而命,很好的名字,与年轻人那些奇奇怪怪的网名大不相同。从此,我记下了他的名字。
他循着我的“脚印”看了我的博客,趁下课之机来与我交流,笑我说,还说小范好,你都已经把人家小范夸成那个样了,人家能不喜欢你吗,我就以先有心还是先有文与他争了起来;他看了我的相片后说,你那时挺清秀啊,不过现在也还挺年轻的,不显老,我就不服气地说,其实那不是那时,那是去年秋天的相片呢,只能怪我“上相”,我现在再照不也一样年轻?再说了,我也不算很老呢,他听我一说,就笑起来,大概他看到一个五岁孩子的母亲说自己不老有点奇怪吧。一争执,我们的距离就拉近了,他竟然象一个朋友一样地来来去去,好象也从来没叫过我一声“老师”。但他上课是一天比一天认真起来了,我觉得很欣慰。
其实我知道他绝算不上那种学习很认真成绩很好的学生,也不能算是能讨得每一个老师喜欢的孩子,但我相信他对语文的实质的把握,强过于很多同龄人。所以,我对于提高他的成绩很有信心,让语文成为他的优势科目,伴他一生走得更精彩,这也是我的愿望。
距离很小真的很可怕吗?或许不会吧。那天他和几个陌生的女生在我办公室的窗外看我,我正在与一个学生谈话,就没叫他进来。后来问起何事,原来是他的朋友们想见见他那么推崇的语文老师,想看看是何方神圣。我笑了。好可爱的孩子!
昨天他拿来一本《作家经典文摘》丢到我的桌上,说带来给你看的,说完就跑了,也不管我要不要,今天他又问我感觉那书怎样,我说还可以,他马上不满了,说是专门带给我看的,那不叫可以,应该叫“很好很好”。旁边的女孩子说,这是年轻人的习惯用语。
好个叶子!他不知道,他真的让我回到了青春时代,让我再一次想起了第一届学生荣扬,让我爱上教育这门事业的荣扬,让我一定要跟他一起看足球杂志的荣扬,让我与他一起办班刊的荣扬……啊,一届一届的学生,难道不就是一场一场的轮回?否则,我怎么会有这样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只是,属于我的那片青春的叶子,现在不知飘落在何方了啊!
我总在想,青春时的我们是孤独的吧?有时我们爱上这份孤独,有时我们害怕它,所以,我们拼命地寻找一种力量,一种可以依赖可以信任可以仰慕的力量。青春的叶子俏立枝头,与群叶为伴,与风为伴,与树为伴,与蓝天白云为伴,但也渴望有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象大地一样在等待着将它纳入胸膛。
我但愿我仍可以是一片青春的叶子。
我更希望我可以是容纳片片叶子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