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尘说得好,男人和女人,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物种的生物,他们之间不是猫和猫的关系,也不是狗和狗的关系,而是猫和狗的关系。你能指望一只狗为一只猫做什么呢?一只狗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明白一只猫的心思呢?
多年前,一个大学同学到我的家乡玩,走在苗山侗寨的羊肠小道上,我吓唬他:“别东张西望,苗民善放蛊,他们若看上你,会给你放蛊,到时我救不了你,你只好乖乖上门做女婿。”蛊,一种毒,一种只有制造者自己能解的毒,而中了蛊的人丧失一切意志,听命于放蛊者。
看完洁尘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这里面的女人都中了蛊。那时,这部小说还没有确定的名字。当我后来看到“中毒”这个书名时,我拍了一下桌子,因为这个名字比“中蛊”这个说法来得更狠:没有人放蛊,没有人想蛊惑女人,是女人自己在制造事件——她们一边精致地、神经质地制造着蛊毒,一边温柔地自己饮下它,脸上带着某种自虐的屈辱的快感。更要命的是,这毒根本无药可解。
这样的中毒,要更悲哀些,或者说,更卑微些吧。就像洁尘说的:这篇小说描述的是一种不对等的情感关系。再说得刻薄点,就是单恋。
两个女人,一个执着,一个纠缠;执着的如怨鬼,纠缠的如毒蛇。她们都爱上了冷血的有沟通障碍的男人——她们总是爱上冷血的有沟通障碍的男人。她们一厢情愿地、十数年如一日地将她们的爱情倾倒而出,不管对方有无回应,不管对方愿不愿意接受,不管对方是否厌恶她们,不管她们的表现多么像一个泼妇。她们已经病入膏肓。
这是两个单恋的女人的故事。这两个故事几乎毫无因果,它们以接近两条平行线的方式叙述,只在最微小和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悄悄串联。在它们连通的地方,如果你是个女人,你会悲从中来,因为这时你发现这两个女人身上似乎流露了女人某种共通的天性。我想这就是洁尘的意思:再强悍的女人,再冷静达观的女人,不管她是何种职业,不管她是什么性格,她们都或多或少逃不出这种在爱情中受伤受虐的宿命,她们自找、制造这种宿命,女人在爱情中就是这么下贱。
读《中毒》,我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我只能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来表达我对这两个女人的“愤慨”之情;另一方面,我在小说中发现了那么多隐约的熟悉身影和感受,我知道洁尘的描写有多尖刻多深入。你对她们有多愤怒,她们就有多真实。
“她们”,就是被男人们称之为“爱情原教旨主义者”的女人——“爱情原教旨主义者”这个词,是我新近从一次“男巫聚会”中听来的。在那次聚会上,我听四个男人诉了一晚上的苦。他们眼里含着泪花,分别倾诉了自己受几个爱情原教旨主义女人精神折磨的血泪史。其中一个说,“我前天晚上已经写好了遗书。”他的女朋友三个晚上不准他睡觉,他一睡着,就用冷水把他泼醒,到后来,更要点上煤气与他同归于尽,“仅仅因为我有几天回家晚了,或者多看了别的女人几眼。”这样的事经常发生,“我现在已经不奢望什么爱情了,我仅仅希望有一张平静的书桌”。一张平静的书桌,自“五四”以后,我们的年轻人又一次发出了这样的呼喊。
这样的男巫聚会,和我们的女巫聚会又是多么相像。所不同的仅仅是,女巫聚会中,女巫们忙着控诉的是男人,而男巫聚会中,男人们忙着控诉的是女人。
对这样的场景,我们还能说什么呢?还是洁尘说得好,男人和女人,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物种的生物,他们之间不是猫和猫的关系,也不是狗和狗的关系,而是猫和狗的关系。你能指望一只狗为一只猫做什么呢?一只狗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明白一只猫的心思呢?
在这本书的后记中,我看到洁尘这样说:“跟《酒红冰蓝》对于性别的中立态度以及平行叙述不一样的是,在《中毒》里面,我完全采用了女性视角,从女人这一方来看待男人……”是啊,小说中那些刻薄泼辣的女人言语和小小心眼儿,真是让人又叹息又过瘾,尤其是看到她们用自由女人那种特有的聪明劲儿贬损男人的时候,真是痛快之极。相比之下,在聪明和刻薄方面,男巫聚会中的男人们显然还是不够精彩的。
这也是我们要看《中毒》的原因。
和《酒红冰蓝》相比,这是一次更自觉的写作。在这次更自觉的写作里,我看到洁尘斩断了她最后一根抒情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