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把两个美国客户送进电梯,一脸伪灿烂的笑容,公式一样。
电梯门一合上,我揉着涨得生疼的太阳穴,让一直僵持着笑容的面部肌肉立刻放松下来,想马上回到办公室找张沙发躺下来。
行政部的助理尤蔓在办公室门口截住我:有人在等你。什么case?我扶着门框。不是客户,好像是私事,那位女士等了你一上午了。尤蔓一脸的神秘,眼角瞥着会客室,我望过去。
透过会客室的磨砂玻璃,一个纤细的女人的身影,隐隐约约。一种不祥的感觉使我的神经在3秒钟之内紧绷,我自言自语:该来的总会来的。心领神会的尤蔓苦笑:我去替你冲两杯咖啡,你的不加糖。
二.
我,28岁,一家国际公关公司的部门主管,月薪上万,算得上标准的单身贵族。我的学业、职业向来一帆风顺,惟有爱情这件事坎坷不断,从初恋遇到花花公子李洛,我的爱情生涯就带着浓烈的悲剧色彩。我和李洛说分手的时候,他的身旁站着他的新女友,我离开他他没有丝毫留念,反而开导我:人生苦短,爱恨有限,现实一些。尽管我在心里回答:我爱你,也恨你,但无可否认,他的话也被我记在心里了。
后来在尤蔓的结婚酒会上认识了年轻商人江远,我们作为新娘的同事和新郎的贸易伙伴,都因不能融入铁杆儿死党起哄的队伍,而到室外躲清净。江远很健谈,我虽不善与陌生人言辞,但绝对是个好听众。
因为互换了名片,之后就有了一些联系,再后来,江远把一大捧玫瑰送到我的办公桌上,还有一张情谊绵绵的卡片,算是暗示,我没有拒绝,我们陷入爱中。可能是李洛的话作祟,我对待这次爱情的态度明显自私了许多。尽管我明知江远有妻子,但因为他们早两年就在闹离婚,所以,我不把自己看作第三者,我认为我可以毫无顾及地去爱。桃色新闻的风声总是有光的速度。
两个月前,我和江远到山里度周末回来后,和尤蔓在我的办公室里有了一次对话。嫁作商人妇的尤蔓明显比刚进公司时老练、成熟了许多,她单刀直入:你知道江远是有妇之夫吗?
知道怎样?他又不是为了我而要离婚的。因为和尤蔓有着比同事更进一步的彼此好感,我们之间自然不必彬彬有礼。你何必卷入这种是非当中?钻石王老五单身的也不在少数。尤蔓迂回。我等江远离婚。我执着地。
尤蔓犹豫良久:江远的太太上个月刚生完孩子,你说他们能离得了吗?江远真想离还会当爸爸吗?你别傻了。
我想惊呼“不可能”,但我知道尤蔓没必要为“救”我而编一个谎话。我突然想哭,但因为是在办公室里,难免人来人往,我控制住情绪,心里却早已乱如麻。正逢江远来电话推晚上的约会,说有客户要应酬,我冷冰冰地敷衍。
尤蔓离开了,剩我独自枯坐,想我爱江远的种种,禁不住还是泪流满面。接下来的日子,我在江远的解释和誓言中纠缠,虽分手的决心已定,但还是常常想听他的声音,哪怕是谎话,权当是言情片里好听的对白。
我怎么了?
三.
尤蔓和我的预感都是对的,等了我一上午的女人正是江远的太太。她和传统印象中的原配夫人不同,一不是来吵架的,二不是来垂泪乞求的,这从心理上缓解了我的紧张,我觉得自己并不被动,尽管也是一场谈判,但她的理智和从容使我们的谈话更像是一次“务虚会议”。
她说自己不会和江远在婚姻中纠缠,但希望能等孩子对父亲有了印象后再离婚。我觉得这件事情应该和孩子的父亲谈。她用平缓而善意的语气地问:你们不是想尽快结婚吗?
我摇头,无奈地笑。她沉默片刻就起身告辞了,眼底有一层被压抑的泪光浮动。这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谁是始作俑者。
我何尝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呢?明知江远背叛过爱情,却陪着他在这个有些卑劣的过场中枉作小人。如果他想尽快结婚是因为爱我,又怎知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会不会因为不爱我而决绝地背叛我,像对待他的妻子那样,那时,我是否能有这个女人的从容和胸怀?这样的男人我断然无法安心爱他。
我把没有糖的咖啡含了一大口在嘴里,让它的苦充分刺激我的味蕾,我突然发现自己很是依赖这种提神的方式,快速而有效,尽管咽进喉咙后,我根本不知它的滋味。回到办公室后,我对江远的太太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一个女人,心要被伤得怎样透彻才会有如此的冷静?我想她是爱江远的,她一定也恨他。
尤蔓轻手轻脚地闪进来,吓了我一跳。她误会了我的一脸悲哀:咖啡很苦吧。我不置可否,只是不想再谈这件事情,算是彻底画上句号了。
公司派的总经理什么时候到?我这里快撑不住了。我把话题岔到工作上,这里毕竟是office。尤蔓也放松下来,她是个识趣的助手:司机已经到机场,香港有台风,会晚点。
四.
快下班的时候,新来的老总还是被一群人簇拥着,风风火火地赶到办公室,尤蔓拾空通知我:来了。然后急忙奔茶水间打点。我有些反感同事们的惊恐状,又不是工作有差池,何必献媚,什么样的上司来了还不是用工作说话?
我一贯为人清高,加上近来心情不好,自然慵懒几分,但人在江湖,总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即便是功臣,也是人在屋檐下。
我刚走到门口,门就开了,我的新上司简帆笑容可掬地走进来,和我握手,我一时局促。
没想到这个男人如此年轻,如果我们在大学里相遇,他最多比我大两届,可他在公关行业的业绩却可论我的前辈。所以,我局促。
晚上,各部门的主管留下和新上司沟通工作,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投入,尽管两度被江远的电话骚扰,我还是很有条不紊地把工作汇报了。我的手机第三次响起的时候,我果断地把它关闭,离我位置很近的简帆很友善地对我微笑,然后冲在座的人以玩笑的方式抱歉:耽误大家和爱人相见了。
香港人说“爱人”原本就是鹦鹉学舌,也许他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意思,在这样的场合,简帆的玩笑一下子使气氛轻松下来。尽管“爱人”两个字让我有3秒钟的心酸,但我还是把很深的好感送给了我的新上司,至少他是善解人意的。
简帆的工作能力在沟通工作的过程中已经很是显山露水了,虽然他本人不张扬,但谈吐和决策之间盖不住的智慧和敏锐,锋芒毕露,让人感到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职业魅力,最可贵的是他还不失一定的亲和力。
这是我和尤蔓顶着星光散步回家时共同总结出来的。
尤蔓显得比我还兴奋,我们在分手前,她告诉我,她先生原本是想让她回家做全职太太的,争执了好几回。尤蔓虽和上任总经理合作不是很愉快,但始终不甘回家赋闲,不过先生的态度也得照顾,所以,她给自己定下条约,如果新上司依然难缠,辞立决。
简帆帮你下决心了吧?我玩笑。
尤蔓倒是很认真地首肯,模样甚是可爱,旋即一脸苦相:家里还有一番斗争。
我们各奔东西。看着自己在街灯下瞬间变得形单影只,我不禁凄然:好歹有个人可以吵吵嘴,不像我,从一个人的办公室回到一个人的家里,冷暖自知,好不孤单。但垂影自怜也不该是我的本性,于是又暗自庆幸:好在不用被逼“解甲归田”,像我这样的女人,怎离得了工作?自嘲罢了。
五.
很快走上正规的工作使我的心情愉悦了许多,作为简帆最关心的部门,我的工作常令他赞不绝口,往来于世界各地的他也总不忘买些特色礼物来犒劳我,而我自然是更卖力气。一次, 我把简帆送我的一套荷兰木制杯垫转送给尤蔓时,她欢喜之余不忘调侃:学得够快的。
我不解,她解释:简帆做感情投资有一套。各取所需罢了。说这话时,我心里一阵莫名的失落,似乎是没有原由。
江远再没有找我,他是要面子的人,何况他也算商海得意,荷包甚丰,投怀送抱者,少不了。也曾惊讶自己为何能如此迅速地停止伤感,按照尤蔓的分析:有人转移了你的情感。我辩解:不可能,她鬼灵精: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
我开始自检。生活里,没有。办公室里,——简帆?
我们工作上的默契和我对他能力的崇拜使我不可否认地对他这个人的好感与日俱增,但如果不是尤蔓点破,我决不会往其他方面想,除了往他办公室跑的次数多点,大事小事都想第一时间和他商量外,除了每天下班都会有种失望,而清晨上班时又兴高采烈外……还有,我早就对简帆办公桌上的相框感兴趣了,只是每次谈话它都是背对着我,几次和简帆聊得很投机时,我都有冲动想翻过来看看那里镶的是什么,可是,每次又都觉得那样做会很冒失。
我是个聪明的女人啊,这些细节足以让我自己吃惊了,何况旁观者?
因为心里的窗户纸被捅破了,再面对简帆,我又变得局促起来,他毕竟是我的上司,尽管同时他也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可我们早已建立的默契使我越来越感觉到简帆对我的暧昧情愫,在我局促的时候,他的眼神越来越像情人送来的慰贴。
我既兴奋,又害怕,我希望他能爱我,却担心尤蔓说的,感情投资。
这种暧昧的感觉,持续了半年月,到了年底。半年月中,我不时想到过李洛的那句话:爱恨有限。我想现实地对简帆表露我的情感,因为它开始煎熬我,面对简帆常常流露的温柔目光,我想放下矜持;可他又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他从不再公司里谈论自己的私事,我怕他会看轻我,于是,若即若离。
半年月中,偶遇过两次江远,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我们之间的故事,对于他是否离婚或身边是否又有新人,我都懒得打听。尤蔓问过我是否恨江远,我回答的就是:爱恨有限,也不知她是否明白,或许她顾不上多想,她一直在和她先生因为全职太太的事情斗争,但并没有耽误她在office里做得很出色,所以,我想尤蔓应该比我辛苦得多。
六.
还有,我仍不知简帆的相框里镶的究竟是什么。
年底,商业界有很多答谢客户的酒会,我们公司也不例外,我和尤蔓都忙了个底朝天。
酒会那晚,简帆在致词最后提到了自己即将回香港总部的消息,我顿时惊慌地瞪着身边的尤蔓,尤蔓耸肩:没有任何风声。
我突然觉得心里有某种东西决堤了,看着简帆潇洒地走下主席台,紧接着他的手机响了,他接电话的样子都那么有风度——我听见了他的声音,电话是我播过去的,而我已经有些恍惚了。
为什么要走?我背过脸,面对墙角,眼泪夺眶,声音哽咽。我得把位置腾出来给你呀。我看不见他的脸,却可以断定他的幽默很生硬。
你是爱我的,对吗?对吗?我的问题和着泪水。
是的,我爱你,但请你原谅,我不能爱你。这是我听见的简帆最后的声音。回头找时,已经不见他的影踪,尤蔓叹息:你把他吓走了。
追到街上,只有冰冷的风和艳丽的霓虹,有过一次经历,我已经猜出八九简帆话里的意思,对着自己孤独的身影,我似乎看到了他办公桌上,一直背对着我的那个相框里镶着的内容。尤蔓也跟着出来,她突然搂着我,纤细的双手轻拍着我的背,她说,你不如好好哭出来。
我没有,我说我不应该对他说明白,不然我们至少还可以跳一支舞再告别。
尤蔓却哭了,她说明天她就要签离婚协议,这是她和他战斗的结果,但她依然是爱他的。
我们交换着各自的悲伤,笑笑哭哭,到了新的一年。
七.
由于简帆的极力举荐,我再上班时就坐到了他原先的办公室里,和我预感中的一样,宽大的办公桌上除了现代化的办公设备和时尚的日常用品外,那个我一直都好奇的相框也在:他和他年轻的太太对我露出灿烂笑脸,我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不知不觉中,被一层化解不开的温柔包围,轻轻的,淡淡的,没有任何杀伤力的。
尤蔓迁入我的办公室,恢复单身的她,比以前看上去更有职业女人的味道。
下班后,为庆祝升职,我们相约大吃一餐。一流的餐厅,我们选了临窗的位置,夜景依然那么美。酒菜丰盛,我们举杯,没一会儿,彼此都是面如桃花。
窗外,一辆白色的“雅阁”正“踉跄”着停车,尤蔓嘟囔:二把刀。
我放眼望去,车牌是我熟悉的,车中出来的是我曾爱过的江远和一位风情万种的时髦女郎。
尤蔓再次问我:你真的不恨他?
而我们同时脱口:爱恨有限。
但我心里有个声音立即纠正了我的答案:有些爱情是可以无限的。
虽然它无法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