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刺耳的铃声,越洋电话“林已经深度昏迷”。我光着脚冲到阳台上,让寒风将我冻透,麻木得不要思考。“F调散板的节奏,叙述了英台的悲痛与惊惶,低回婉转,泣不成声。”凄凉的星空传来一个声音。我听到自己的心一点点裂开,泪如雨下,我爱的人沦落天涯,怎么不叫我心碎。
五岁,同一幼儿园。林圆脑袋眯眯眼,短裤背心,白背心上不是西红柿汁就是稀饭粒,要不就是一片葱叶。托儿所玩具很少,没有汽车,只有一个圆圆的方向盘,每天上托儿所第一件事就是抢方向盘“开车”。林仗着胖总能抢到,我只好争取抱他的腰当售票员。撕一些旧烟盒纸片片当“车票”,喊“北京到了,请下车”,他生气地纠正“西单还没到呢,怎么就到北京了”。有时候来晚了抱不着腰只好排后面,一条长龙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他很挑剔,“乘客”一多就喊“拉不动了,下趟吧”,于是只好等。
更多的时候我们在院子里“过家家”。树叶子当菜,瓦片当“盘子”,树棍当筷子。瘦小的男孩当“孩子”,高个子林通常当“爸爸”,夹一本连环画当“皮包”神气活现扬着大脑袋回来了。“爸爸下班了,孩子,端饭。”“爸爸”特别认真地捧着瓦片“吧嗒、吧嗒、吧嗒”吃得还挺香。
午睡时我没有娃娃可抱,只好抱自己的衣服,林撇着嘴,“就想当妈妈,没羞。”值班的阿姨一出去,他就跳下床,用枕巾包着头、嘴里叼根棍棍当烟袋,扛着枕头满地跑,“老汉我给八路军送军粮。”我们趴在床沿上“嘎嘎嘎”笑成一团,直到阿姨进来骂他一顿,最后吹着鼻涕泡睡着了。
十岁,同一小学。我们是一个学习小组,整个暑假都在我家做作业。只做一会儿,然后他望风,我踮着脚爬到柜顶上偷姐姐藏的外国小人书,两个脑袋并着,看完一本再换另一本。中午从来不睡觉,顶着大太阳满世界找垃圾箱“打苍蝇”,完成学校交给的“除四害”任务。
有时候几个小孩儿躲在树阴下打扑克,输了的弹“脑门”。我怕疼,把所有的头发都堆到脑门上,像“跳大神”的。他寸头,只好“贡献”光溜溜的脑门让我“虐待”得青一块、红一块。
十五岁,同一中学。因为“文革”我们被赶到平房,成了邻居,N年了习惯同一时间表。早上7点半,我开门大声说“爸爸妈妈再见”,那边他就出来了。去学校有两条路,小路很近,我们从来都是绕远走大路,如果“不幸”遇上同学,脸“腾”一下红了,迅速分开,心里数头小鹿乱撞。走在一起也是一前一后隔着一米,也说也笑,很小声,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样。
他是音乐世家,学的是小提琴。小时候是家长强迫练习,上中学后突然有了悟性,理解了音乐,一下子疯狂地爱上了,每天下午都旷课跑回家练琴。那时只有八个样板戏,芭蕾舞“红色娘子军”中吴琼花一段独舞整个是小提琴伴奏,难度和技巧都很高。那段时间他准备考专业歌舞团,打算用这个做“敲门砖”。我每天都是在吴琼花如歌如泣的诉说中回家的。
一个早上,他问,“最喜欢哪首曲子?”“梁祝。”我说。从那天起,听到我回家关门的声音,练习曲“戛然”中断,“梁祝”响起,总是“十遍”。我站在门边享受着属于我的“音乐会”。小提琴从柔和朴素的A弦开始,在明朗的高音区奏出了诗意的爱情主题“风和日丽,春光明媚,草桥畔桃红柳绿、百花盛开”。他一边演奏一边给音盲的我讲解“B调,抒情而徐缓”,这是“十八相送”、“长亭惜别”、“恋恋不舍”……
二十岁,我下乡,他进歌舞团。两个点、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一个深秋的晚上,知青们分了梨、柿子、白薯,队里活不忙,我开着拖拉机一家一家送。停车熄火,扛着麻袋刚要走,一辆豪华小车停在门口,是他。可能是刚刚演出完,缀着美丽的流苏、镶着闪闪金属亮片的演出服威武气派,宽大厚实的垫肩托着他高大的身材,大檐帽低低地压在眉毛上,只看见明亮的眸子,英气逼人。路灯狂泻在他身上,白亮得像天堂的门口。我穿着满身油污的大衣,下摆已经磨得露出棉花,头上是红黑格的方巾,那是我们供销社最好的东西,帆布手套里满是冻疮的手有缕缕血丝渗出。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的不同,我站在黑影里不敢上前。
我上大学以后,搬了家。他到家里找我,我跟同学去了敦煌;他到学校找我,我去外地实习,就这样一次次擦肩而过。
二十五岁,我工作,他出国。过人的聪明、卓尔不群的演奏技巧,让他春风得意。他托家人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张演出票,在北京展览馆剧场。我去了,整整两个小时,大脑一片空白,硕大的舞台上只能看见雪白衬衣、笔挺西装、浓密黑发的他。他已经坐到“前排”的位置,离“首席”那么近。最后一个曲子居然是我听了很多遍的“梁祝”。他挺直腰板,娴熟地演奏,细长的手在琴弦上跳跃,全身心地与大提琴“对答”青梅竹马,时分时合,缠绵悱恻,如泣如诉。
演出完,我到后台找他。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孩儿在他身边蹦蹦跳跳,撒着娇,是个舞蹈演员,黑黑的眼睛、细细的腰、修长的腿,像仙女一样漂亮。我转身将自己消失在夜色中。
刚一有出国的动静,他就走了。凭着技艺加入×国的交响乐团,结婚买房子,有了一儿。
三十岁,我有了家,有了孩子。他把父母都接走了,与这边没什么联系。我零零星星得到他的消息:每天仍然刻苦练琴,又生一女儿。
很多年过去了。
听说太太跟他分手了,原因是作为华人虽然演奏水平很高,但总得不到重用,沮丧之余想回国。太太坚决反对,分居多日后跟了一台商,带走了一双儿女。见到他的人说已生华发,多次问到我,只说“问她好”。他精神大不如前,并开始酗酒,数次醉倒在路边,被警察送回家。后来得了肝癌,不治。
月色如水,天籁间有个声音,“E调,模仿古筝轻松的节奏、跳动活泼的旋律,描绘梁祝同窗共读、追逐嬉戏的情景。”而我眼前的是“亮亮的大脑门,细长的手指,有点扇风的耳朵”。
熟悉的讲解切割着我的心,“最后加弱音器重新奏出了爱情主题,切分、散板、快板交替移调,仿佛梁祝在天上翩翩起舞,歌唱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
“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人徘徊。”从小到大没有拉过手,从聚合到分手没有海誓山盟,从生到死没有说过“爱”。但我知道:他走进我的心,我走进他的梦。怎么会沦落天涯,怎么会阴阳两隔,难道已经化成彩蝶等着来年的春暖花开。
林,去天国的路很黑、很冷、很孤独,我知道你在做最后的努力。我不要你放弃!我要你回来!我用所有的爱、用碎掉的心给你勇气和力量,我还想再一次抱着你的腰大声说“北京到了,请下车”,你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