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裳走这条路很多年。它熟悉得就仿佛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即使闭上眼,也能顺着直达终点。打小住在桑叶镇的人,大都是如此。譬如自己完完整整的的手脚,不觉得它们有多好,甚至会厌倦。若是伤了折了,不能灵活使用,才会心烦意乱,想念它们的好。这条路也是,永远不会担心踏空一步。
商裳在那个中午,突然停下了脚步,回望她踏过的每一寸地方。感到一阵晕眩。它们好像是她身上的毛孔,与她同呼吸。她不禁怀疑为什么要在这儿浪费时间,不停的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想,穆沐。
桑叶镇很久以前种植过大片大片的桑树。到了秋天,那些叶子就落在地上,堆积厚厚的一层。每年的这个时候,人们不得不放下手中所有的工作,来打扫这些落叶。可是不管怎么扫,总有些残留了下来。年复一年,这些落叶铺成了一条结实的道路,叫落桑。
商裳笑。很多年前,那个男孩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她也曾经真的相信,踩在脚下的这条石板路,其实是一层层的柔软桑叶。只是岁月经年,才化成了一块块硬梆梆的石板。
总有一段不短的岁月里,人都是比较单纯,比较傻气,会相信长大后根本嗤之以鼻的故事。
可是,他要是出现在她面前,以同样不容置疑的口吻,再讲述同样的故事。她还会不会信他?
没有人会毫无理由的怀念起许久未见,甚至在记忆中日渐模糊的人。她却偏偏在这个中午想起他,还是在这条她已经走得厌倦,走得麻木的路上。落桑。这名字也是他信口取来的。不过是条无名的路罢了,谁还在乎它有没有过往。
他给她来一封信,就是简单的写道,商裳,我想落桑,也想你。
这便是起因,她开始烦闷。
以前他也来信,也是简单的写,商裳,我想落桑,也想你。不同的是,还多了一个名字。岚谰。那个名字的主人,现在不在这里,不在桑叶镇,不在这条落桑路上。她在他的身边,他自然是不会想,而反倒是想她,商裳,这样遥远的一个人。
他们三个人当中,最安于现状的,恐怕是她自己了。那两个人都相继离开,只有她,她对自己说,这里很好,生活安逸,闲懒的时候,搬上个板凳坐在路边,沐浴着阳光发呆,也是无人会以异样的眼光看待的。
突袭的情绪过后,商裳想,我终是比不得她勇敢。懂得知足,不过是懦弱占了上风,以至不敢去追寻自己想要。等于是凭空送了个大礼给他人。
从他们三个在一起玩耍时,她便懵懂知道,穆沐对她是不同的。即使是对着她们两人说同样的话,她也是能感知那一点细微差别。一个小女孩子,总有那么一些微不足道的骄傲。不会写在脸上,默默放在心中,也足够乐上良久。
对于穆沐来说,商裳和岚谰是不同的。那些日子里,她每想及此,就会不自主的微笑。即使现在,也在心底慢慢涌上一丝丝甜蜜的感觉。她的脸有些微微发红,却不是羞涩。她觉得有些可耻,一直以来,竟是与好友的暗自比较下,来找寻一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岚谰在他身边。不消说他对她的情感本就及不上对自己。天性使然,都不会太珍惜眼前。可是,她又有什么值得再骄傲?那个身边人不是她,高下也就自别。
是的,她不是没有想过。牵住当时穆沐伸过来的手,像以前他对她讲故事时那般信任着他,一切许会是完全不同的。但她已经度过了那段单纯傻气的岁月,她犹疑,退缩。而岚谰却是奋不顾身的往前。
岚谰离开桑叶镇时,紧紧握住商裳的手,指骨出人意料的有力,令她生出疼痛的感觉。商裳,其实我一直是知道的。她说罢,放开她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商裳知道,岚谰是不会再回到这里,无论她找寻穆沐的结果如何。她也知道,岚谰一直对穆沐存在的情愫,这正是她骄傲的源头。她望着手背上出现的几道红印,却不由一阵心酸。表面上那般和睦的两个人,原来暗地里都是在较着劲,而她,或许还带着股恨意。
收到穆沐的信,简短的写道,商裳,我想落桑,也想你。她便明了。一时间那些名为不甘心,悔恨的思绪都涌上来,竟令她生生顿住了脚步。
这条路,终归是要从头走到尾,再从尾走到头。往往复复。她确实感到厌倦了,可她不会离开。她自嘲式的笑笑,死于安乐吧。她完完全全的平息了心头的烦闷。除了落桑这名字,这条路平淡无奇。而她商裳又何尝不是,除了有个穆沐喜欢过,有过那样一段岁月,她也是平淡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