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与我母亲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人。
记得小时候的那个早晨,我跑进厨房去找母亲,蓦然看见阴暗的光线下面,坐着一个与母亲相像的人,脸庞、神气、个头、坐姿,回过脸来看我的那份亲切慈爱,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
那时我还不知道世间会有“克隆术”,否则我一定以为母亲被“克隆”了。
我能够把她与那正在站着讲话的母亲分别开,主要是她们的装束完全是不同的。见我突然闯入,母亲神色一时十分焦灼。
我端详这位“克隆”人,完全是一身农妇的打扮,脸色也是晒得红红的那种,整个都比母亲粗壮丰满。看她那亲切的笑容,也想与我搭话似的。但母亲严厉的神色立刻制止了我。“出去,这里有事,”她说。在严厉下面有一种怕,就是怕我认识和参加进来。
我在退出去的时候,听见那“克隆人”说了一句:“就是小曼吗?长得很像你,”她用一种亲匿的眼光看看母亲。显然,她对我也怀着一种想亲近的感情。
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这么残酷地对待她,她也毫无怨言,她是那样忍耐惯了的样子,似乎没有感到受什么委屈。
我却为她不平。在那个印象中,母亲太蛮横,不懂礼貌,是不是有一点势利啊?
等到“文革”到来时,我已经是高中生了。这时,我听到过许多次母亲被逼。都是让她交代“与家庭划清界限”。母亲说:“我15岁就离开了家,早在解放前就追求进步,和那个家庭划清界限了。”
人家说:“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接济那个家呢?”
母亲说:“我不过是给她们一些旧衣服,一点粮票。我不给她们,她们会饿死,会给地方政府增加负担。现在家里面不过是一些老小,过去的事她们不清楚,再说,政府对她们教育、劳改过,我们是拥护的。我不认为我就是和旧家庭划不清界限。”
我才知道,那个偷偷地进到我家,又只敢在厨房里坐着的人,就是我的姨妈。我母亲的亲姐姐,她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亲人。就凭那一眼,那种辛劳朴实和善的样子,我怎么也不可能和“黄世仁的妈”那一类凶恶的地主婆联在一起。
母亲看我懂事了,有自己的是非观。又明白了现实的利害关系,也会向我诉诉苦了。于是,我脑子里存下了一幕幕的小电影:
外公家在大姚那个地方,是大家庭,就是像《家》《春》《秋》里面那种,女孩们从小缠足,绣花,男孩们却可以出外读书,得了新知识、新观念。在几个哥哥们的鼓励下,母亲和姨妈都决意逃出家庭,到外面去读书。
是在某个黄昏,还是在天不亮的黎明,一位好心的佣人打开了后门?或是,干脆,我母亲就攀窗而出了?
那时她15岁,就到了昆明,解开了缠住她脚的那些裹脚布,成为一名女中的学生,往后,她又成为一名大学生,再往后,成为一名大学教师。再再往后,就是我考入了北京大学,我们家三个子女都上了大学。现在可以说,两个孙子也将上大学,成为知识的家族。
而姨妈,却因为当时正在生病,或是胆怯了,或是因为她已被外公订了亲?总之,母亲说,当时在姐妹中最聪明最能干也是最好看的姨妈,就这样留在了那个旧家庭里,从此,她的命运听从别人的摆布,一步比一步凄惨。
到我看见她的那时候,她已经带着孩子坐牢18年出来,回到乡下去种田生活,顶着一顶地主和“反属”的帽子。
她的丈夫是旧军官,早已死于解放初。她听从父母之命嫁了过去,却没有享受过什么幸福。旧军官找了小老婆,让她伺候着。每天,她和长工一起起身,一起下田,吃和住都和长工佣人们住在一起。这是看看她的手脚和脸色就知道的事。但到土地改革,她又受到那位贫农出身的小老婆的“控诉”。反正,一切按着那个模子来了,人家是“喜儿”一流的人物,她就是“黄世仁”之类。
看到姨妈,才知道母亲的成功。每到母亲说她“嫁错了人”时,父亲就会反唇相讥道:“你当年可以嫁的那些人,早已进监狱了。”母亲其实在暗中庆幸吧?她嫁我父亲时,就图的是“穷书生,有才,刻苦”。她不可能预测出惊天动地的革命,但是一种纯洁的正义感使她离家出走,又选择了穷书生。
而后在那个穷书生也遭无名下放后,她的学历和工作使她又得以在城里独立撑持这个家,以让后代继续良好的学习。
母亲说当时就是《家》三部曲促使了她们那一代人走入社会,不甘心与旧家庭共存亡。她至今能背出淑蕙们走出家时的那段话:“春天是我们的……”巴金是她在那个时代的引路人。
而母亲也使我明白,每一代人都应该尽量地往前走。走一步,就多一分光明,后代也就多一步路。姨妈的儿子跟她劳改18年,他很发愤,也有很多坎坷,他终于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成了他们那里的第一个函授大学生。
我感谢母亲在那个出走之日,没有收回她前进的脚步,我也感谢巴金和他的小说。这几乎是一种前世宿缘了,没有他的《家》三部曲,就没有今天的我。
母亲的大半生在不尽的猜疑和委屈中渡过,总是被人追问起她与那个旧家庭的关系,总是说也说不清。文革后期,一位女干部忽然来到了我们家中。她就是母亲在学生时代掩护和资助过的“地下党”,那种在小说和电影中才见到的人物。
父母告诉我说,那时候,每天夜里,都听见抓人的警车长鸣,第二天就有些同学和老师不在了。而当这位阿姨告诉母亲,她要到“山那边”去的时候,母亲把自己的围巾给了她,并取出20元钱。可这位王阿姨一去不再返,母亲也不知道是否她还在人世。原来,她随大军进了西昌,在那儿当干部,可能也因为出身大家庭,就再没回来过。在她们的往事里,分明隐藏了一部云南高原上的《青春之歌》。
母亲和同学们一起唱着《渔光曲》《山那边啊好地方》这些歌,一边做小旗,迎接了大军进城。
当王阿姨坐在我家里,我真想问问她: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母亲受到的磨难?为什么她早不出现,来证明我母亲的勇敢行为?为什么要让一个帮助了革命的人,受到革命的打击。
但母亲没有问的意思。母亲知道,作为圆通山脚下的大户人家小姐,王阿姨自己在革命队伍中可能也很为难。她能在三十多年后回昆明找到老同学,就算有情义的了。
随着年代的打开,母亲的嘴也逐渐打开:原来我外公在护国起义中曾捐出自己的家产,为蔡锷作军饷,因而当了护国军的军需官。原来我的外公是这样一个人,应该说也是“人杰”。
我的北大同学,著名评论家李书磊曾对我说起:云南那么闭塞的地方,但在蔡锷起义保护共和的时候,却还有很多妇女捐赠了她们的首饰。他感到很奇怪,他在书里写到了这个事情。
护国胜利后,外公遵循着“功成身退”的原则,不听同事们劝,回到乡下。他大概觉得这才可以表白自己并非为了“作官”吧。可是他这一回去,就导致了他后来十分悲惨的结局。
然而,外公还是给我留下了一道心中的光芒。也许,这正是一种“追求光明,敢作敢为”的家风吧,所以母亲才会在15岁时出走。这不是一个凡庸的家族。
一年前,我的姨妈病逝了。她一生没享过什么福。儿子后来当了教员,娶了媳妇。她带了一阵孙子,就用尽了毕生力气,撒手而去了。
她总算熬过来,看见了今天这个开放光明的时代,看见了她儿子成为教员,并且,和她的妹妹诸亲戚来来往往,听到了我们喊她“姨妈”。
姨妈,这个旧时代的温顺女子,她被黑暗揽缠了那么久,带给我永久的遗憾。我真想梦回到过去,帮她走出当年那关键的一步。那么,她也许会成为医生?教授?成为一个有自己道路的人。
曾遭受许多非难的母亲依然是幸福的人,有自己人生的人。世界上有多少人是有自己的生活道路的,而又有多少人是曾经可以有但却失去了那类似的权利的。我的姨妈成为母亲的一个注脚,证明她当年走出的一步、数步的价值。
很多更成功的人也有过同类。常听见人说,某某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前我们曾在一起如何如何。可是,总是有那么一步,数步,使得人们成为了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