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丽新才把记忆的点点滴滴像链子般串起来,对母亲的种种猜测,终于恍然大悟。
在丽新的印象里,母亲永远瞪着一双幽幽的眼睛,一付可怜兮兮的神情。每天精心打扮或者草草敷衍着出门,嘴角常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态,替代语言,用来敷衍别人关切的询问,眼神里的冷淡隐隐透出拒人千里的冷漠。
父亲每每喝得醉醺醺摇晃着回家,哼着不成调的歌一路上楼梯,“砰砰”地拍打着自家的门,把母女俩都唤作“阿宝”,大小二个,都是他的宝贝,他的最爱。
丽新永远也没有明白,母亲和父亲,一个精致,一个粗糙,这两个精神世界截然不在同一层次的人会结合在一起,一晃就是几十年。
有时候想,姻缘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长大以后,丽新才隐约明白,母亲的一些故事,母亲一直下意识地对女儿隐瞒的故事。
丽新庆幸自己没有继承母亲忧郁的性格。她从小便是个懵懂的孩子,乐观开朗,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
都说心灵手巧,丽新不敢说自己心有多么的灵,但手还是比较巧的,丽新很小便动手能力极强,从幼儿园折纸样开始,动手的事,她一学便会,很快便学会洗衣煮饭,事无巨细,照顾自己的生活。她因此对许多生活中的琐事信手拈来,母亲对这些事似乎永远是不琐一顾的,或许母亲应该生活中书中、画中比较合适,柴米油盐的事,母亲已远远也不如她了。
和父亲一样,丽新很小就觉得母亲是一个永远需要关爱,需要照顾的孩子。
丽新回忆起,第一次碰到那位叔叔时,在她小小的记忆里,甚至觉得这位叔叔好帅呀,比自己父亲帅多了。那位叔叔伏下身来,拉着她的小手,十分殷勤地夸赞她长得漂亮,比母亲还要好看几分,想以此来逗她开心,来满足她小小的虚荣心。
听母亲说,叔叔是她高中同学,别的就最没有了。
丽新十分专心地吃着叔叔买来的食物,似乎对旁的事浑然不觉,但她分明见那位叔叔在桌子下有意无意地和母亲的手碰在一起。
还有一次,丽新和母亲一起去全城唯一的收费公园爬山,不巧下起雨来了,公园又远离市区,一出公园门,正在不知所措之际,便看见那位叔叔的车子已停在门外,正打开车窗,向她们招手。母亲那种惊讶、喜悦的神情统统收入丽新的眼底。上车后,母亲坐在叔叔的旁边,在丽新疑惑的眼神之下,母亲用极淡然的声音打着招呼,掩饰住心中所有的不安。
初中毕业后,丽新如愿以偿升入本城的一所重点高中,母亲当年也在这所学校读的高中部。
初到这里,一切怀着好奇心,除了上课,便在校园溜达。
一墙之隔就是著名的文庙——古城的儒学圣地和科举时代的最高学府。改革开放后,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政府拨款修葺和重建了一些建筑,使文庙初步恢复原貌。
丽新曾和母亲一起来这里来过,据母亲说,当年文庙是在校园范围内的,没有和校园分隔开,当时的女生宿舍所在地就是现在的大成殿。
看着文庙棂星门两旁六柱冲天,有朱红的栅栏,左右有墙垣相接,垣旁各写有一碑“一应文武大小官员至此下马”,每次读着这句,丽新总有莫名的感动。“下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在这里终于有所体现。入得门来便是半圆形的“泮池”,泮池上并排架着三座九个孔的大理石桥,就叫做“三桥”。据说本地居民历来有大年初一到文庙“走三桥”,以求“鸿运高照”的习俗,只是丽新他们一家从来没有来过。丽新遥想着母亲当年十七八岁模样在桥上看风景的情形。
大成门外,有一对联,上联“先觉先知为万古伦常立极”,下联“至诚至圣与两间功化同流”。看着壮严肃穆的孔子牌位,还有那至圣先师孔子的塑像,丽新想母亲或者想让自己感知一下孔夫子的“温而厉、威而猛、恭而安”吧。不断有学生模样的人来此烧香祈祷,想以此求得自己学业长进,高考得中。
母亲陪丽新来时,曾极力指望着要寻找当年的宿舍旧址,可惜已改建成文庙了,整日烟火燎绕,大殿外,就是所谓的民间文化交流市场了,各色小商贩们贩卖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古书籍,文物,玉器,花鸟,神器充斥着其间,叫喊声嘈杂不已。
当年的一切都已发生变化,时间可以掩盖一切,甚至改变一切的。
终于,母亲还是在大成殿外空地间找到了那口井,母亲久久站立在用铁丝封口的井边,若有所思地对丽新讲着当年在井边用吊桶吊水洗衣服等等的情景。
丽新从母亲的眼神中真切地感觉母亲那奔腾翻涌的内心。
丽新就这样开始高中部非人的读书生活,在这里苦读着枯燥的数理化,一切心无旁骛,不敢丝毫懈怠。
那天,她和往常一样,晚饭后在操场边散步,以此来松驰自己学习紧张而紧绷的神劲。一只足球滚落在她的脚边,她弯腰捡起来,一个高瘦的男生微笑着奔跑过来,丽新看见他雪白的T恤,飞扬的短发。他笑着看她,迎着金色的夕阳,微眯着一双眼。在那一望中丽新几乎眩晕,楞了n秒后,才一抬脚把手中的足球踢向远方。男孩再次呆呆地望着她,一言未发。
丽新知道他是比自己高一届的,学校的风云人物之一,殷孝清。长得英俊,成绩出色,是许多女生暗恋的对象,他出现的地方,许多女生总是趋之若骛,即便如此,丽新还是把那人深深刻在了心中。
有一次,远远地在走廊相逢,丽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看见他嘴角满含的笑意,擦肩而过时,几乎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丽新低着头清楚地看着他的白色球鞋,一步一步,咔咔地踏在她的心上。
殷孝清在一群女孩子里看见笑容灿烂的杨丽新,和其他女孩一样,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简单的汗衫,一双跑鞋,总是快乐如一只飞翔的小鸟。
那天,他在操场上一路奔跑过去,丽新一脚把球踢向远方,然后地倔强与他对视,嘴角泛着妩媚的笑意。
从此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变得很是奇妙,明知对方存在,却总是视而不见,有意无意地目不斜视,擦肩而过时,也只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一下,又匆匆把目光投向不知名的远处。
丽新一如既往喜欢在校园里操场边游荡,漫无目的,其实她是每天能在操场看他一眼,那怕听一听他传球时好听的喊声也好。
转眼就到了高三毕业生填报志愿的时间。
晚自修休息期间,殷孝清在那棵桂花树下劫住了漫无目的独自一人散步的她,听到他低低地唤着自己的名字。丽新先是呆了一呆,继而又惊又喜起来,树影幢幢下,殷孝清面目斑斑驳驳,丽新盯着路灯下地上的身影,听到他在说填的志愿的事,然后,说,我会给你写信。
自此,在桂花树影下那个修长的身影,时常在丽新心里浮现。
以后,每每站在那棵桂花树下,殷孝清的话回荡在耳畔,丽新的心阵阵的柔暖。她仍然喜欢在校园漫步,却是,步步莲花,步步欢喜。
殷孝清如愿给丽新写来一封封的信,满纸青涩的爱意,透过行云流水般的字迹,丽新感受着他雪白的T恤,飞扬的短发。
丹桂飘香时,丽新在信中夹了金色的桂花,一并寄给殷孝清。
丽新一如既往独来独往,对身旁的事更加淡然。在同学们面前掩饰自己的喜悦,收敛说不出的快乐。
只是,常常一个人拿着信会发呆窃喜,静静地坐在那里,有时也会无缘故的笑一下,或者微微晃一下头。
丽新暗暗发誓一定要考入大学,学习上更加不敢马虎。课堂上,笔记记得更全,神情更加专注。加上远方殷孝清这个高手的暗中指点,丽新的功课在最后一年,更是突飞猛进。
终于高考结束了,丽新似一下子卸下了千斤重担,心中当然是自信的,所以也不去担心结果,只需静静等待通知书的到来了。
在通过无数次电话后,殷孝清约丽新去江边玩,丽新一点也无惊诧。在通往江边的狭长的隧道里,两人迟疑地走着,仿佛都在决定什么。殷孝清忽然把她逼到墙边站立,仿佛迫不及待仿佛等待已久,灼热的双唇轻轻贴上她湿润柔软的双唇,吻,便铺天盖地而来。
丽新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快乐而晕眩,幸福水到渠成般到来。她低低唤着他的名字。
走出窄长的隧道,眼前便是波涛汹涌的长江,丽新家乡处在江尾海头,长江在这里真好形成陕窄的要塞,形似一个喇叭口,涛涛的江水在这里统统泻入东海。
他们无法抵制清凉江水的诱惑,两人在江边戏水,丽新拎着鞋赤着脚,夸张地尖叫着,充满兴奋,一路欢歌。
回到家里,脸上带有隐隐的笑意闪身进得门来,见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着一本不知翻过几遍的书,电视开着,画面闪闪烁烁地。
丽新回避她探寻的眼神,哼着不知名的歌,走进自己的房间。
在这个江南古城,弹丸之地,稍有风吹草动,总有好事者奔走相告。
饭桌上,殷孝清母亲兴奋地向家中二个男人诉说着别人亲眼目睹来告诉来她的喜事,儿子恋爱了,这对她是件天大的喜讯。母亲还在喜滋滋地唠叨,谁谁亲眼所见,儿子和女孩态度亲昵一起拉手走,谁谁亲眼所见,儿子和女孩一起同游江边……
连父亲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儿子,什么时候带回来,让我们见见。
不要听别人胡说,那有这事。
殷孝清笑着否认,一边胡乱扒着饭,掩饰着自己内心的喜悦。
殷孝清一家三口和丽新母女二人还是在人民中路步行街不期而遇了。
在眩晕的阳光下,殷孝清激动地上前,挽住丽新的手,神情是羞涩和喜悦的。
然而,丽新看见身穿黑色裙子的母亲,在微微颤抖,瘦削的面颊更显楚楚可怜,只是一双眼睛依然带着熟悉的冷漠。然后,丽新就看见了那位非常熟悉的叔叔。那位小时候经常在母亲身边不期而遇的叔叔。